曆朝曆代,幾乎每一個皇帝,人至中年以後都會燃起一場長生夢。
冊立皇太子,視為皇帝仙逝後下一任的國君儲備,稍敏感些的皇帝就會對此避諱。
——又尤其是恭衡帝這種,心懷一顆打造太平盛世的抱負,前半生卻被尹太後把持朝政,好容易在外戚茁長中掇得掌政機會,一群朝廷骨幹卻開始催促他。
該立太子了!教他理政、教他帝王之術,等你老了不中用了,就該讓位咯!
你說惱不惱火?!
可朝臣的言谏從理論上講并沒有錯,恭衡帝若一撒火,管不住史官的筆杆子,豈不是有損帝王賢名?
于是,這火便撒到了兩黨之争的核心——他兩個兒子身上。尤其是背靠尹氏這隻大蚰蜒的三皇子。
易禾被罰了一周禁足,責令閉門思過。
他往殿外院子中安置了一把躺椅,木椅上墊兩層軟墊,最上層鋪蓋着尹善國獻上的白狐皮。
絨毛松軟,易禾閑時便躺在桂樹底下,花影搖晃,翻看閑書。
秋中,京都尚未入冬。氣候不冷不熱,他看着看着阖目淺眠,書從手中滑落,被人悄無聲息地撿走。
臉上何時掉了金黃的落桂也不知,直到有人輕輕拈下。易禾睜眼,對上喻謹專注的眼神。
“殿下,五殿下來訪。”喻謹收回手細聲說。
易禾伸手到臉上,胡亂抹去那些落花,聞言不耐地冷哼一聲。
易裴賢——别以為他不知道,那些渾水摸魚煽風點火的大臣是誰的黨羽。長兄已封官,易裴賢越不過易允和他提前參政,現在正當該急的時候,怎麼還有空來看他笑話?
“黃鼠狼給雞拜年。不見。”易禾伸手在身上摸摸,又從躺椅側面探到地上摸摸,“我書呢?”
“喻行,去拿殿下的書。”喻謹無奈,拿帕子給他擦幹淨一手的灰,憂心道,“殿下,不可不見。五殿下是奉陛下之命而來,給您送東西的。”
“陰魂不散。”易禾低罵,拿過書續上睡前的進度,繼續看,“讓他進來吧。”
易禾連最基本的禮數也懶得施舍,書封遮面,看得津津有味,唯獨一道越走越近的腳步有些擾人。
上回他往王府去探望易長祀,回宮前又去市集裡逛了逛,挑了幾本名字有趣的閑書。那些書寫的要麼是情情愛愛,要麼是山野聊齋,手上這本則格外有意思。
書名全稱——《皇陵探險之誤入前朝皇子墓室并與鬼相戀後我發現他是我未曾謀面的兄長遂于成婚前夜逃離》
連閱書無數的小九也為之驚歎:這簡直五毒俱全!!
“三皇兄,父皇命我将此傷膏交予你,将它薄塗于膝蓋與踝骨上,可活血化瘀。”易裴賢聲音一頓,“父皇雖罰了皇兄,但仍是心疼你的。”
易禾滿眼都是手上的奇書,正讀到了主角揭穿自己的身世、發現自己是前朝滅亡前就流落民間的皇子——與愛人乃是血濃于水的兄弟!!
【皇兄——!皇兄!!你竟是我的嫡親兄弟——!悲乎!!此為不倫之戀,我怎可沉溺其中!!逃……我得逃!!】摘自書名太長就不贅述的話本原文。
“哦,你放那兒吧,替我謝謝父皇。”易禾随口敷衍。
“還有一物,是父皇從太師那兒取得的皇兄的課業紙,也一并歸還。”易裴賢停頓得比之前更久,低聲帶笑,“裴賢以前竟不知,皇兄如此關注我。”
五張課業紙,三張裡寫着易裴賢的大名,多帶着嘲諷挖苦之意。
什麼沅族異動就叫五弟領兵鎮壓、百姓交不起賦稅就讓愛民如子的五弟自掏腰包、江河湖海水位上漲就把水引到五弟養魚的池塘……
全是易禾親手著作,也算是沿襲了從前那位“三皇子”的一貫風格。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易禾哼聲道。
正在這時,手腕被人一推,觸感沁涼。易裴賢那張妍麗佚貌出現在視線邊緣。
“我臉上無金,皇兄發中确有。”他做出一個過分親密的舉動,摘下了被易禾抹到發絲中一枚金桂,“你在看什麼?看得這樣入迷。”
管你什麼事。易裴賢一來,跟個知了似的叽叽呱呱叫個不停,吵得易禾一頁字都沒看進去。他正要趕客,手裡的書驟然被人一抽。
于是話到嘴邊一轉:“借閱一頁十兩黃金。”
“皇兄合該去經商。”易裴賢看了眼封面,微微愣神,似乎也被其充沛元素所震撼。而後将書翻轉,看向易禾正讀的那一面。
一看就看到了:【你竟是我的嫡親兄弟——!悲乎!!】
“……”
“看完了沒?還我。”
易裴賢沉默着,把書又交到易禾手上,指尖不巧擦到了他的手背。
皮肉纖薄,能摸出流暢清晰的掌骨。
“……”易裴賢垂目,觀了一眼易禾捧書的五指,在對方驅趕前告辭,“東西既已送到,裴賢便不擾皇兄雅興了。”
他識趣離開,衣角消失在殿門後,喻謹捧着那一小摞紙,問:“殿下,這些課業紙……”
“你放好就是。”易禾終于讀完一面,挑頁翻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