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低頭看了眼靴邊沾上的泥水,又撇頭望向門邊歪倒的木質狗窩。
“嘩——”邊上民居裡走出一個中年女人,端盆潑水,腳邊跟着隻灰黑土狗。
“小夥子,回來了啊?”她對烏行鶴說着,見另外有幾道身影,“喲,帶朋友來啦?”
“嗯。”烏行鶴點頭,推開門,側身讓易禾先進。
那門經人一推,連着框的部分脫開半截,讓人不禁懷疑起這道鎖存在的必要性。
易禾往裡走,發現這房間果然是由柴房改造。三面牆都壘滿柴堆,唯獨有一塊空出一角,放了張木闆、稻草搭成的床榻,昏暗擁擠。
擡頭,一條瓦縫大喇喇裂在屋頂正中央,舉頭便可望明月。
易禾本想問烏行鶴什麼時候成了自己的“朋友”,話到嘴邊倏然一轉:“你就住這兒?”
“讓殿下見笑了。”烏行鶴面色淡然,走到床邊點起一隻蠟燭。
易禾指了指那條瓦縫:“下雨怎麼辦?”
“尋東家借來水缸。”稻草床上鋪着幾件暗灰麻衣,烏行鶴找來一張布,将衣服收入布囊之中。
易禾歎為觀止,好端端一個武探花,怎麼能窮困潦倒成這樣:“你竟這般缺錢??這柴房月租多少?”
“不要錢。”烏行鶴直起身,環視周圍道,“隻需去北郊砍柴運來,替東家把柴堆壘滿就好。”
昏昏夜幕下,那隻短燭點與不點區别不大。易禾挑眉看向烏行鶴——眉目裡摻着不屬于京都人的野性,氣度端正文雅,與這間寡陋柴房其實格格不入。
烏行鶴又說:“屬下本住在另一處,一個月前方搬了過來。”
易禾背過身,摸摸那些排列齊整的幹柴:“因為沒錢了?”
烏行鶴搖頭,直直看着他:“為了還債。”
……又是還債?
易禾越來越好奇,究竟是哪尊大佛放債給了烏行鶴,竟能把這樣狠戾冷血的人吃得死死的。
同時天馬行空想到——如果烏行鶴真是一個會被外債束住手腳的人,那他直接借出黃金百兩,豈不是能驅使烏行鶴給他當牛做馬一輩子??!
後脖頸傳來熾熱麻意,熟悉的被注視感攀上脊骨,易禾甩甩頭,将這個危險的想法逐出腦海。
“殿下,屬下有一事相求。”背後傳來烏行鶴的聲音。
“什麼事?”易禾轉身,右手忽然被人托住。
這是一個僭越而放肆的舉動。手背肉薄,毫無隔閡與烏行鶴的指腹貼在一起,傳遞來對方的體溫。
其餘護衛們都停留在屋外,隻有那隻短蠟與瓦縫裡的月光見到這一幕。
“放……”易禾正要出聲。
“屬下又冒犯了。”烏行鶴低聲搶答。
“……”易禾差點氣笑。這人以為說一句“冒犯”便可以為所欲為嗎?!正要呵斥,手心忽然一涼。
略有重量的長柄被烏行鶴放在他掌心,漆黑沁涼,表面凹痕崎岖,前方一段陰寒銀光,将易禾瞳孔打亮。
一把刀,開刃的尖刀。
易禾曾在某日夜裡見過。
染過血,慘紅妖異,像逢年過節宰殺家禽一樣,直挺挺刺入人的身體裡,伴着裂帛聲攪動。
易禾猛地擡眼,虛握的五指張開,掙紮:“你做什麼?!”
這是烏行鶴殺人時用的刀!!
那兩人溫熱的血曾濺滿刀身,挂在刀柄上,好像此時又黏膩膩地冒出,糊在易禾的掌心,在他每一根手指中流淌、蠶食。
殺人……殺人……!
烏行鶴輕輕扼制住了他的抵抗,一聲輕響,刀尖入鞘。
見不到慘白刀刃,易禾牙關松開,這才感覺手上黏膩濕熱的觸感消失。
“求殿下暫替屬下保管此物。”烏行鶴慢慢助他一根根收攏手指,末了補充道,“它很幹淨的。”
易禾再一用力,終是掙開了他的手,卻沒有抛掉手中刀具,隻冷聲問:“你要把它帶入宮?”
大俞朝對刀具的管制頗為嚴苛,尤其在天子腳下、大内皇宮。帶刀侍衛們的武器全由殿前司武庫定時收發,不允許私帶兵刃。
所有宮侍、侍衛進出宮都需搜身驗查,一般來說…的确隻有易禾能幫上這個忙。
——但烏行鶴能是一般人嗎???扶持新帝、異姓攝政,哪一件不比帶把刀入宮更難??!
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為什麼偏偏在此時此地,要在他面前将之暴露?!難道是他殺人那晚,其實發現了自己…
“此物是屬下母親遺物,難以抛舍。求殿下成全。”
再看過去,烏行鶴脊背彎曲,在他面前徹底低下頭來。
易禾眯眼望他,心裡又不太确定了。二人之間似隔着兩層窗戶紙,朦胧看不清對面意圖。即便被人戳破一層,也還是模糊暧昧、糾纏不清。
他不是畏懼變故的人,相反,在他前半生中,他總是主動追尋變故那一個。
“行。”他抿嘴,透白臉頰上露出一個淺笑。
皇宮侍衛私帶兵刃入宮……既然烏行鶴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把柄送上——
為何不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