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通常會在放松的時候笑。
烏行鶴從半跪姿态起身,暗紅的唇扯開,明明人還是那個人,身上的氣場卻渾然不同了。
易禾本能地覺得有哪裡不對:“……你笑什麼?”
那人閑步靠近,緊接着易禾雙肩被手掌包住,遞來掌心熱意,烏行鶴将他帶回座旁。
“殿下請坐。”
肩頭傳來壓力,易禾順着力道坐回原位,眉頭卻擰起來。
或許是包廂裡别無他人的關系,烏行鶴又不再謹守“克己複禮”的人設,露出了狐狸尾巴。
烏行鶴淡淡提起衣擺跪下,在易禾狐疑打量的眼神中夾了一塊鵝肉放入他碗裡。
“殿下無需擔心,喻行沒給銀錢,但屬下自己帶了。”
他這次離得近了些,遮住一側光線,聲音從頭頂傳來。
易禾沒動眼前的碗:“你哪兒來這麼多錢?”
說完蓦然想起,月初發俸,喻行昨日應該算好、把上下差役的月錢都發了。
“哦…我知道了。”易禾又問,“你那債……”
“殿下怎麼不吃了?”烏行鶴蓦然道,他放下公筷,竟執起易禾的碗筷,手背血管鼓動,夾了肉探到易禾面前。
易禾盯着那塊白肉。
……又僭越了。
沒等易禾伸手推拒,烏行鶴弓背彎腰,如親昵一般貼近道:“屬下攢了許久的錢,望殿下賞臉,多用些。”
“攢錢??你…”
你攢錢不是為了還債嗎??
易禾把眼前的筷子推開,轉瞬間記起一個被撂在腦海角落裡的畫面,頭皮從天靈蓋起一寸寸往下發麻。
……與烏行鶴初見那晚,他出手相助後,對方言說報答,當時、當時他似乎随口說了一句,讓烏行鶴請自己到芳寶樓吃飯。
無心之言,居然讓烏行鶴記下了…?!而且,他是什麼時候認出自己的?
近距離下,一道呼吸緩緩鋪灑在頭頂,易禾擡頭,眼神警惕。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因為一句玩笑之語念念不忘,甚至為此夜宿柴房、窮困潦倒?二人萍水相逢,他又怎麼肯定能有再見、償還人情的一天?!
“殿下記起來了?”烏行鶴笑得很輕,齒間發出的聲音也帶着笑意,“宿在草床上的每一夜,屬下都在想——”
“今日又攢下百餘文錢,夠不夠買酒樓裡的一碟小菜?”
易禾:“……”
“在尚書府接迎絡繹賓客,怎麼沒見到那位公子?”
“觀他衣着口音該是京都人,難道栖息在更尊貴的去處?”
“……”
“秋狩時節到了,随羅尚書同去,或許能有幸重逢?”
每說一句,易禾的心跳就越快一分,他與烏行鶴對視,再無法從眼前面孔上找到半點“循規蹈矩”的影子。
隻是見了一面而已。這人……莫不是個瘋子。
易禾喉頭幹澀吞咽,想起自己獻獵時在皇帝前推烏行鶴的那一把,隻想用四個字形容。
——自投羅網。
“所以,你到底想幹什麼?”易禾找到自己的聲音。
見他不再吃東西,烏行鶴把碗放下,音色也染上灰影:“屬下想問殿下一句——”
“殺人,好看嗎?”
“……”
易禾眼睛睜大,耳旁倏然甯靜下來,連包間外的歌舞樂曲都盡數消失。
原來那晚目擊兇殺現場的事,他也知道。
烏行鶴則垂目望向他,表情無波,絲毫看不出内心所想。
驚訝過後,易禾“哈”地短笑一聲:“所以,你大費周章地找我,是想讓我這個目擊者永遠開不了口?”
原來如此……這樣便說得通了。
一個被皇帝忽視的武舉探花,若鬧出了人命官司,那便永遠别再想有出頭之日了。
沒有選擇當場處理,也是擔心他身份不低,反将事情鬧大了吧?畢竟,死一兩個外籍平民,怎比得上死一個官家子弟緊要。
“可惜了,我也不是你想殺就殺的人。”理清來龍去脈,易禾半點畏懼的情緒也沒有,還松松緩緩笑起來。
然而,烏行鶴卻收起了笑意,表情竟還有兩份落寞:“殿下誤會了,屬下隻想報恩。”
“哦?”易禾歪過頭,半點不信的模樣。
烏行鶴伸手,慢條斯理地抵入他發間。往下梳理時,發絲卷纏上手指:“再告訴殿下一聲…随意湊人命熱鬧,許會惹來禍患。”
好像意有所指。
易禾猜,往後烏行鶴跳槽到易珩那兒,準備輔佐新帝時,估計第一個要做掉的就是自己了。
啧啧。
他心裡慨歎,執拗嗆聲:“可我天生愛熱鬧,或許下一次又要不慎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了。”
烏行鶴一頓,卻平淡道:“沒有殿下不該看的,隻有不該在殿下眼前出現的。屬下自會清理幹淨。”
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易禾睨他一眼,手指在膝頭點兩下,伸手又把碗捧起。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他先前可沒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