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拎着磁帶機,右手抱着風扇,一瘸一拐地朝金言走去,老牛比他先發現我,朝着我的方向甩腦袋。
“給我。”金言沖過來,“你怎麼不喊我一起。”
“沒多沉,就是太大不好拿。”我摘下頭巾擦了擦汗,“給我點水。”
金言一邊給我遞瓶子,一邊把風扇搬上車,“一會…買雞。”
“你這些蛋都沒賣出去有錢買雞嗎?”我知道金言手裡沒什麼錢,在村裡過的是自給自足的日子,就連買米花的錢也是放了好幾年。
“我去換…你做的好吃。”金言端着雞蛋筐,我從兜裡又掏出一張五十塞到他的口袋裡,“換不着就拿錢買,雞蛋留着回家烙餅。”
他嘿嘿一笑顯得更傻了,我獨自坐在車上看光景,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裡拎了一隻老母雞。
“真有人和你換?”
“添了錢……本來…是公雞……”金言用繩子把雞捆起來,“我說…婆娘要補身,就換成…母的。”
“去你的。”我擡手在他脖子上拍了一巴掌,看日頭已經快到晌午了,“溜一圈買點零食就回吧。”
金言點點頭,他把栓牛的繩子解下來攥在手裡,拖着闆車慢慢走。
天氣不錯,我被一堆東西簇擁着坐在闆車上,這些我生來就觸手可得的東西,甚至于被我稱作破爛的東西帶給我沒體會過的快樂,如果不是心裡還放不下長海,放不下家裡的事,我有時也會幻想一輩子躲在村子裡,和金言一起放牛養雞,或許我還能等到他再也不結巴,和我在深夜促膝長談……
我想的太多了,也想的太遠了。
我倆剛進村子就被圍觀了,村子裡的大多數人一輩子沒出去過,我順手從兜裡掏出一把饴糖分給小孩,然後催着金言回家。
散養的老母雞炖肉确實香,金言躺在爐竈旁,手裡擺弄着磁帶機,機器的插頭有點老化,隻能靠人擡着才能運行,磁帶裡錄的也是老歌,我會唱幾首,興緻來了還拿鍋鏟比劃兩下。
晚上我們在院子裡坐着看星星,我吃飽了想遛食,拉着金言跳舞,他跟着我的腳步挪,可能是怕踩到我,眼睛一直沒離開我的腿。
“擡頭,看我。”我啧啧兩聲,拉着他的肩膀轉了半圈,“跳舞要專心。”
他停下來,右手扶住我的腰,“踩你。”
“沒事。”我動起來,嘴巴貼近他的耳朵,“用點心跟着我就不會踩到。”
小男孩就是小男孩,哄着哄着就能滾到床上去,不過這次半推半就讓我得了手。夜深了,我抱着他,給他講小美人魚的故事,可能是一天勞頓,女巫還沒出場金言已經進入夢鄉。
隔天一早我爬起來擺弄風扇,金言從身後抱住我,我偏過頭親他的臉。
“還…不熱。”金言的手順着我的手臂搭在我的手上,“夏天我扇扇子,不用。”
我的手沒停,老風扇質量過硬,通上電聲音大,但不影響使用。
“你坐。”我把金言摁在凳子上,風把他額前的頭發吹得一抖一抖,“閉上眼。”
金言很聽話,不僅閉了眼,為了展現自己的“乖順”,他還用兩隻手捂住眼眶。
我拿出收音機,播放早上起來聽了半天才找到的海浪聲。
心中有海,哪裡都是太平洋。
“哥送你的人造海。”我半蹲在金言旁邊,風吹進鼻孔裡有點癢,沒忍住打了個噴嚏,“怎麼樣,有沒有在馬爾代夫度假的感覺?”
“什麼…馬夫?”金言睜開眼看着我,“海邊還有馬夫?”
“一個島,就是四面全是海的小地方,聽說風景不錯,好多人都去那玩。”我突然覺得缺點什麼,壓着嗓子“啊啊”叫了兩聲,“海鷗,一年到頭叫喚。”
金言摟着我又閉上眼睛,“謝謝你。”
“這算什麼,等過幾個月,哥帶你看真的。”我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馬爾代夫,咱們也去玩一玩。”
不用幾個月,這兩天我就準備帶金言走。
鳳鳴山是我們都知道的暗号,莫家的祖墳在上邊,但家裡沒幾個孝子賢孫,每次去都證明家裡出事了,久而久之“鳳鳴山”就變成“憂報”的代名詞。
我心裡不安,得盡快往回走。
越快越好。
金言看出來我的不對勁,他關掉風扇,抱住我坐在他腿上。
“不喜歡?”我抱住他的脖子以求得一些安心。
“你...有事瞞我。”金言小聲說,他環住我的腰,“說。”
我不知道他能聽懂多少,隻是把擔心長海的事說了出來,其實根本沒指望他能給出什麼反應,沒想到他握住了我的手說:“我陪你回去。”
沒有結巴的,完整的,堅定的一句話。
第二天我們收拾了家裡,把剩下的大部分錢給了隔壁嬸子,金言裝了幾件衣服,把老牛和雞也托付出去,臨走前還給了村長一隻,算是給他的補償。
我們幾經周轉托人來到縣城,還好地方小管的不嚴,沒費什麼勁就買到了車票。我跟在金言身後不說話,隻是上車前看見了旅館的老闆,他笑一笑沖着我揮手,“一路平安。”
我們舟車勞頓,用了兩三天才回來,期間差點走錯了路,看着熟悉的街道,我深深喘了口氣,牽着金言的手走出車站。
“哥,北山市...真好。”金言的手收了收,他左右張望,看見賣紅薯的攤子,“你餓嗎?”
我搖搖頭,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聯系人。
但是聯系誰我也不知道。
或者準确的說是拿不準。
思考的瞬間,我看見了車站旁邊的警務點。
警務點裡隻有一個執勤的小警察,看樣子是來輪崗鍛煉的。
“您好。”我敲敲桌子,“能幫我打個電話給常勝嗎?”
“誰?”小警察和我确認。
“常勝,北山市公安局刑偵隊副隊長。”我小聲重複一遍。
我和常勝也算是鬥了半輩子,我開KTV他掃黃,我開飯店他檢查,我做公司他管稅,這次我能從北山市逃走也算是借了他的風,如果不是他當晚來島上找茬,我應該死在章老四的槍下。
“請問您是......”小警察很警惕,“有什麼事我也可以幫忙解決。”
“你解決不了。”我笑笑,“打吧。”
最終小警察還是撥通了北山市局的電話,七拐八拐才連接到常勝的辦公室,也不知道算不算命好,常勝剛開完市裡大會回來。
“我是關震山。”
常勝很快就到了,他開了一輛破舊的紅色桑塔納,車還沒熄火就沖進來抱住我。
“老常,咱倆不是這種關系。”我拍了拍他的後背,先說了句,“謝謝你。”
常勝松開我,這才注意到金言,他伸出手,金言有點不知所措,手裡的包袱從左遞到右。
我拉着金言介紹起來,“這是我帶回來的弟弟,還得麻煩常警官幫忙辦個戶口。”
“以後再說,先上車。”常勝接過金言手裡的包袱,和小警察打了個招呼,就把我倆帶走了。
金言沒坐過汽車,我為他拉開車門,然後自己坐進副駕駛。
“我不敢聯系長海,章老四眼線多,怕他知道。”上車後我迫不及待地和常勝講起之前的事,“就憑他非法持槍這一條就夠逮他好幾回。”
“章老四跑了。”常勝從兜裡掏出一根煙點上,“隊裡抓了好幾回也沒個信兒。”
“跑了?”我哼笑一聲,“就為了這麼點事跑了?”
常勝對我這種“為非作歹”的态度嗤之以鼻,“現在局裡面抓典型,你也知道,他之前是從南面來的,本來就沒什麼靠山。”
“那之前你們不抓他,偏偏等我出了事兒才想起來,你知不知道,那天要是有個萬一,你現在該拎着酒去墳頭看我。”我嬉笑着,突然想起什麼,眼神一怔,“送我去漫漫。”
章老四既然跑了,那長海沒理由不聯系我。
KTV白天不營業,一半服務員去我的飯店幫忙,就兩個輪崗看大門的在門口坐着。
金言扶我下車,那兩人像是看見鬼一樣沖過來,對着我的臉左看右看,大喊道:“三哥,真的是三哥。”
“海總呢?”
“海總,海總說他過兩天回來。”
“沒說去哪?”
兩個人互相看着,都不說話。
“啞巴了?”我腿不利索,但功夫不減,一腳踹在左邊人的小腿上。重心不穩,身體向後倒,金言險些沒扶住我,還是常勝在我後背擋了一下。
“上個禮拜天姓章的手下——有個叫棍兒的去紅雙喜砸店,說讓海總交人。”
紅雙喜是家裡開了幾年的洗浴中心,一直挂在長海名下。
“這個事你知道嗎?”我轉頭看向常勝,紅雙喜作為北山市有名的“場所”,大白天被砸這麼大的事公安局不可能不知道。
“海總沒讓報警,片區小陳來看了一眼,他說沒事兒讓人走了。”服務員有點着急,話都說不利索,“海總說這是私事,就不麻煩各位警官了。”
我的大腦轉了好幾圈也沒反應過來,常勝提醒我先找人。
找人是我們的強項,那一年北山市剛從小漁村轉型沒幾年,也沒有現在這麼高級的技術,找人大部分還靠盯梢和口口相傳。我認識的街邊混混多,常勝和我分頭行動,臨走前他突然抱了抱我,和我說:“保重。”
找人的事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去辦,我現在需要帶着金言回家,常勝不放心,找了兩個新人在我家樓下蹲點。
金言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裝修也算得上是金碧輝煌,他摸摸鞋櫃,很呆滞地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