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學曆在咱堂兄弟裡面最高,但怎麼就是不開竅呢,我把成浩和俊容推薦到縣政府去,人家是看我穆仁義的面子?人家是看魏紅年的面子!我隻要把關系挑明了就行,還需要魏紅年出面麼,他是地區裡調過來的,和區裡的周書記是同學,你說縣裡包括書記和縣長,誰敢不給他面子!要不是仁國參加鄉長培訓班來不了,這頓飯我也不用吃得這麼累!”仁義見仁旗飯局上也不太會應酬,稍有抱怨地說。
“對了,下個月,仁國可能要調到陵城鄉當鄉長了,就等着批文呢,到時約一下你們幹部教育學校的程校長一起吃個飯,他愛人是陵城鄉計劃生育組的,你們學校一個副校長不是要退休了麼,你也不能一直幹這個教導主任,總得琢磨着往上走,有時候你腦子就得活絡一些!”仁義可能也是喝了點酒,話一直說不完。
仁旗又豈能不懂這些人情世故,隻是不願意去折騰,連這個教導主任都不想幹,就想安安靜靜地做些事情,講講課,如此而已,他是志不在此,非不能也!
……
仁旗在辦公室漠然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趙敲門走了進來,“穆主任,鐵路局的一個培訓班在我們這裡開辦,今天是開班儀式,本來是程校長主持的,剛才教育局來電話,通知他去開會,比較急,所以讓我來請您過去主持一下!”說着,把打印好的主持稿遞到仁旗辦公桌上。
“不是還有李副校長和陳副校長在嗎,不如請他們去主持一下吧!”仁旗推辭說。
小趙有些拘謹地說:“程校長特别交待了,就是請您去主持一下,我也不敢擅自做主,您知道程校長的脾氣的!”
仁旗怕小趙為難,也免得他被程校長回來罵,就答應了。
“下面,有請學校教導處穆仁旗主任緻歡迎辭!”
“同志們,歡迎來到興曲縣幹部培訓學校……”仁旗并沒有看稿子,這一頁兩頁的紙,他掃一遍就基本能夠脫口成章了。
當他看向台下時,忽然心中一怔。第一排中間坐着的正是梅曉歌,她也在癡癡地盯着自己。那麼多年沒見,歲月竟沒有在梅曉歌臉上留下任何痕迹,穿着打扮還是像一個女孩子。
仁旗渾身冒汗,竟有些磕磕巴巴起來,心裡充滿了别樣的情感。開班儀式結束後,也差不多吃中飯了,曉歌跟仁旗來到他的辦公室。
“你過得怎麼樣?”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曉歌笑了笑,還是那麼迷人,“我一直都這樣,已經習慣了,我母親走後,我就一個人住,種種花,養養貓,唱唱歌,跳跳舞,自得其樂!”
“你和援朝……”仁旗不太喜歡交際,所以很久沒有鐘援朝的消息了,也沒有去省城裡聯系打聽過,同學們之間交流得也比較少。
一提起鐘援朝,曉歌表情有些複雜,“他在蘇聯呆了幾年,蘇聯解體後就回來了,在省委宣傳部,一直和我書信聯系,也來過幾次。”
“曉歌,你為什麼不和援朝在一起,他對你一直是真心的!”
曉歌苦笑着說:“我知道,但我從心底裡确實接納不了他,自從母親走後,我的心也死了,就想一個人清靜地活着,活到哪天算哪天!援朝應該擁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他的歸宿不在我這裡。”
望着曉歌,仁旗的心裡一陣莫名的悲痛,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能去安慰她。
仁旗倒了一杯熱水,送到曉歌面前。曉歌看見仁旗的手腕上依然戴着自己送給他的手表,心中忽然一陣悸動,既覺得幸福又覺得失落。她隻是默默地當作沒有看見,佯裝無事地端着水杯。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再也不能打擾别人的生活,從當初在白石西村相識,仁旗選擇和玲玉說話的時候,就注定自己隻是别人生命中的過客。
曉歌一直想知道,當仁旗第一次和她們三人見面時,到底喜歡誰。但她知道,這個想法很荒唐,也很自私,她不敢問,也不能問,隻能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裡,不為己知,也不為人知。
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仁旗是愛玲玉的,愛得全心全意,毫無保留。但在他心中,卻始終有個觸碰不到的地方,它被深深地鎖在暗處,隻有見到曉歌的時候才能解開,重現光明。
隔了一天,曉歌從家裡抱來一盆君子蘭,放在仁旗的辦公桌上。乳白色的拱形花盆,紅綠相間的莖葉,宛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颔首翹盼。仁旗家裡、辦公室裡從來不擺花的,如此一布置,竟覺心曠神怡,便聞着花香,閉目享受了一會兒。
“如果你喜歡,下次我再給你帶幾盆過來,花草能陶冶心情的,這是我多年的領悟,每當煩躁的時候,打點一下它們,心情總能靜下來。”曉歌笑着說。
仁旗正欲答話,俊風竟推門進來了,“爸,我要回趟白石西村,媽不在家,我正好路過,過來和您說一聲!”
俊風第一次見梅曉歌,忽然愣住了。
他猛然間想起,她就是照相館牆上和父親合照的那個女子,雖然時過境遷,但俊風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曉歌也驚訝地看着俊風,和她第一次見仁旗的樣子真像。
“俊風,這是你梅曉歌阿姨!”仁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略顯局促地跟俊風說。
“梅阿姨好!”俊風一點也不反感面前的梅曉歌,反而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
曉歌笑着說:“叫我曉歌阿姨好了,我現在都快忘記自己姓什麼了,你叫梅阿姨,我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曉歌阿姨,你長得好漂亮,就跟我媽一樣漂亮,但您不僅漂亮,看着還非常年輕!”俊風誇她的同時,也想套些話出來,看看眼前的這個女人和自己家裡到底是什麼關系。
“俊風,你喝的第一袋奶粉,還是你曉歌阿姨送的呢!”仁旗也半開玩笑說,不過這倒是真事兒。
“俊風長這麼高了,應該上高中了吧?”曉歌關心地問。
“曉歌阿姨,我過了假期就要去區裡的五中念高一了。”俊風第一次見面就覺得和曉歌非常投緣,也願意和她多講講話。
“五中離這裡遠,不過離我住的地方很近,三五裡路,反正我也一個人住,兩個房間都閑着,俊風可以去我那兒住,也省得住校了。”
“這上學又不是一天兩天,打擾你多不好,俊風這孩子平時就鬧騰,一點也不清靜!”仁旗趕緊說道。
“我還真就怕太清靜了,家裡有個孩子陪着多好,要不俊風就認我作幹媽好了,這樣就是一家人了,還怕什麼麻煩!”曉歌一臉笑意看着仁旗,又轉向俊風。
“那我平時還是住校吧,畢竟方便一些,如果哪天學習不忙,我就去住幹媽那裡!”俊風這聲幹媽叫得自然順口,竟把曉歌和仁旗都叫樂了。三個人融洽其樂的樣子,宛如幸福的一家人,或許他們本應該如此。
“俊風不是要去白石西村麼,正好今天幹媽也有空,不如陪你一起去,我也有十幾年沒去過白石西村了!”曉歌說着就要去收拾東西。
“幹媽,那我在門口等你!”俊風也出門了,都沒跟仁旗打招呼。
仁旗望着兩人的背影,心中竟有些恍惚。
沒還等兩人走遠,仁達火急火燎地推着車子跑進院裡,他是來送信的,他爹穆德高死了,活了九十歲,算是喜喪。
仁旗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跟其他人交待了一下,準備和仁達一起回村裡。又把俊風叫住,讓他先回家,等玲玉回來後也一起回村兒。
支書仁忠已經在村裡張羅起來了。晚上,幾個堂兄弟一起商量發喪的事兒。仁信在村裡賣馍馍,仁達在鄉裡賣包子,兩兄弟錢也掙了不少。
仁信說:“俺爹活這麼大年紀了,又是德字輩最後一個走的,這喪要大辦特辦!”
仁達說:“對,俺準備找兩班唢呐隊,輪着吹,不能停,炮就放他二十門,花圈要從村裡一直排到林裡,親戚請二十桌!”
仁忠吧嗒着煙袋說:“德高叔有文化,有名望,按理說大辦也不過分,不過德藩老大爺上月剛發完喪,他們一班唢呐隊,十門炮,這是村裡一般人家的老規矩,都興這麼個标準,咱們一下子這麼大辦,怕是影響不好!”
仁達生氣說:“有什麼不好,又不花他們的錢,錢都是俺兄弟倆出,花多少俺願意,關他們屁事!”
其他七八個堂兄弟都不吱聲,認為這樣辦也沒什麼不好,穆家還是要撐些場面的,畢竟都混得不錯,十裡八鄉的,也沒這麼大的族門。
仁忠見大家都不說話,也有些氣惱,“在農村辦什麼事兒,不是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的,也不是你有錢就可以辦的,大家都會攀比的,你這樣辦了,以後别人怎麼弄?也像你這樣辦,人家花不起的,如果比這标準低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說不孝順的,我們穆家不要帶壞了這個頭,有錢你捐到村裡來,不要搞鋪張浪費!”
“仁忠大哥,你這話俺兄弟倆不愛聽,誰浪費了,俺自己的錢還要别人管着怎麼花麼!俺爹發喪還要考慮村裡的影響麼,誰愛咋想誰想去!俺就是這樣辦,定了,不改了!”仁達也較起真來了。
仁忠氣得青筋暴露,“你,你,你不改可以,你上村外面路上發喪去,别在村裡發,沒人管你!”
“穆仁忠,俺爹也是你親三叔哩,你怎麼欺負自己人,你這村支書當個啥哩!”仁達也是一肚子火。
見大家說不到一塊去,還是仁禮發了話,他最有錢,說話自然也能震得住仁信和仁達,“仁忠大哥說得沒錯,在村裡就要守村裡的規矩,我還想在宅基地上蓋兩層樓哩,不也被大哥攔了下來。想讓德高叔發喪辦得風光,也不用隻辦在表面上麼,現在城裡的有錢人都興買玉石的骨灰盒,上千的壽衣,還有數不清的陪葬品,你哥倆有錢,要想花就花在這上面,也比吃幾頓飯,點幾門炮強哩!”
仁達被他說動了,也不再執拗,那就按老标準來,隻是吃的菜,抽的煙比其他人家好一些。
如此,反而得到了更多村民的好評,“看人家老德高,在的時候就為人謙遜,死了也不張揚,兩個兒子也是那個樣,踏實肯幹,他家不掙錢誰掙錢哩!”
德高爺爺死了,俊風也很傷心。穆德高雖然不是俊風的親爺爺,但對他比對哪個孫子都親,而且是發自内心的親。
發喪過後,俊風來到方雲家裡。方雲正在院子裡洗衣服,方濤不在家,也許是到誰家玩去了。俊風已是一米七八以上的大個子了,方雲也有一米六五左右,兩人在一起像大人一樣。俊風癡癡地看着方雲,一頭長發披在肩上,白晳的肌膚,俊俏的臉龐,纖細而又英挺的身姿。
方雲擡起頭,臉上微微的汗珠,兩人就這樣對視着。
哪個少年不風流,哪個少女不懷春,兩人彼此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愛戀。方雲起身笑了笑說:“俊風,聽說你考上市裡的高中了,我還沒恭喜過你呢!”方雲一直和俊容有聯系,對俊風的事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嗯,你呢?你去哪裡上?”俊風有些拘束,心裡卻怦怦直跳。
方雲理了一下頭發,輕描淡寫地騙他說:“我考得不好,連二中也上不了,隻能待在家裡了,再說方濤還小,也要人照顧!”
俊風心裡很不是滋味,以方雲的學習能力本不該如此,而他卻眼睜睜地看着,無能為力,一點也幫不上忙。
“方雲,你去複讀一年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高中的,方濤住我們家去,反正我爸媽現在也可以管他!”俊風鼓起勇氣說。
方雲心裡一陣莫名的感動,她又何嘗不想上學呢,她更想和俊風一起考大學,談戀愛,結婚……
可是,換作以前可以,自從她爸走了,這一切都變了。特别是俊風一家搬到城裡後,她心裡已然明白,她和俊風是不可能的了。玲玉收留她和方濤沒有一點問題,玲玉那麼善良,肯定會同意的。但如果讓俊風和方雲在一起,玲玉和仁旗應該是不會同意的,就算是杜長餘活着,結果也是一樣。所有的階層觀念都是潛移默化地形成的,人一旦有了差距,心也會慢慢疏遠,在不知不覺中産生了隔閡,所有曾經的誓言都不過是一句玩笑,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去刻意地提起。
“俊風,是我自己不想再讀了,村裡好多女孩子都去城裡織地毯,我也打算和她們一起去!”
俊風一時不知道如何勸說她,隻是單純地想讓方雲上學,并沒有想得太遠。
“俊風,留在這裡吃飯吧,你還沒嘗過我手藝呢!”方雲在圍裙上搓了搓手說。
俊風沒有推托,就在一邊幫忙,兩人一起忙活起來。方雲家的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俊風感覺甚是溫馨,心中暢想着,如果就這樣一直下去該有多好。
菜雖然簡單,但方雲做的口味極好,方濤回來後,三人坐在一起開心地吃了起來。
“方濤,你假期去我家住兩天吧,我也好給你輔導一下功課!”看到方濤沒有件像樣的衣服和鞋子,俊風邊吃邊說。
方濤高興地說:“好啊,好啊,終于可以去城裡玩了!”
“不行,要去,你也先把暑假作業做完,隻能和俊風哥哥玩一天,不能住城裡,不然姐姐不讓你去!”方雲俨然像個大人,認真地說。
“那好吧,俊風哥哥,等我把作業做完了再說吧!”
“好,反正離開學還有一個月呢,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兒!”俊風笑着說道。
“你不用預習麼,難道高中的知識都像小學一樣容易麼!”方雲可能是平時教訓方濤慣了,順口也教育起俊風來了。
俊風盯着方雲,“嗯,這樣子說話才像一家人麼,為什麼要那麼客氣呢!”方雲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再也不說話了。
晚上,俊風要回去了。方雲把他送到村邊,還是在橋邊的老白石那裡。
月色漸起,星光微明,也許是剛下完一場雨的原因,風中竟有些陰涼。方雲穿得不多,冷不丁抖動了一下身子。
俊風以為她冷,不由自主地從身後抱住了方雲,柔軟的身子讓俊風心中一熱。方雲并沒有抗拒,輕輕地轉過頭,依偎在俊風的肩上。
俊風顫抖着托起方雲的臉頰,那是怎樣一張美麗的面龐和絕世般的容顔,如這彎彎的月色,如這無盡的蒼穹。這,這是自己一生的所愛啊!俊風慢慢地吻了上去……
方雲閉上雙眼,她的心已經被愛融化了,不願意再去想以後,也不願意再顧忌任何事情。
她的身體告訴自己,眼前的這個男子就是自己的最愛,她不顧一切,放開了矜持,緊緊地抱着俊風,深吻了上去,享受着彼此的溫柔與浪漫,雖然他們不知道這份愛能夠維持多久……
俊風心裡明白,要想擺脫父母的依賴,要想給方雲幸福,就要努力地去學習,考上大學,闖出一片天地,“方雲,你要等着我,等我考上大學,等我畢業,等我回來娶你!”
方雲沒有回答他,她明白,愛情不隻是兩個人的事。這,可能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付出的愛。
她愛俊風,愛得狂熱而心痛,但她知道,無論這份愛有多濃烈,隻能深深地埋藏在心裡,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