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總是很短暫,一晃就過去了。
興曲縣的車站是小站,預留的車票極其少,新宇連夜去排隊也隻能勉強買了一張站票,還是早買了幾天,開學跟前兩三天的票基本買不到的,要托關系才行。十七八個小時的車程,雖然辛苦點兒,但對于農村的孩子來說,能算什麼事兒,鋪上報紙,靠在廁所邊上或蹲坐在地上,迷瞪一會兒,餓了啃幾口饅頭,渴了喝幾口水,就對付過去了。
曉歌在車站工作,弄幾張票還是不成問題的,她問好俊風的時間,給他訂了一張卧鋪票。俊風又讓她給黃靈也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票,黃靈高興地捧着車票,想給俊風錢,被俊風直接推了過去。
黃靈感動地說:“俊風,有你和方雲兩個好朋友,我真是太幸福了,唉,都是你們幫我,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幫上你們。”
“你已經在幫助我們了!”俊風說。
“啊,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嗎?”黃靈不解地問。
“嗯,有你這麼個朋友我們從心裡高興,你這是從精神上幫助我們,比物質上的更可貴!”俊風也不像是開玩笑。
黃靈歎氣說:“那你們是從物質和精神上都幫助我,可我隻有精神上而已,不過,我黃靈以後絕不是平庸之輩,你們會為有我這個朋友感到驕傲的!”黃靈說完,眼神立馬堅定了起來。
“好,我們來個十年之約怎麼樣?”俊風眼睛也充滿了光。
“拉倒吧你,還十年,到時我們都三十了,誰跟你約啊!”黃靈一臉的蔑視,卻又是滿臉的柔笑。
“那就七年吧,到時候我們看看各自的成就,希望大家都不要讓彼此失望!”俊風說。
看着俊風那張帥氣的臉,黃靈有些着迷和不舍,“好,我也和方雲說一聲,這是我們三個人的約定,到時我們去白石西旁的西王嶺,那裡還有我們種下的希望之樹呢,我希望看着風神和雲仙子在那裡結為連理,這應該也是靈兒的願望吧!”
黃靈的眼裡有美好的憧憬,也有失落的惆怅。
“俊風,以後不管方雲做什麼,你都不能抛棄她,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方雲更愛你的人了。”黃靈忽然話題一轉,眼睛裡淚水打轉,隐忍着說。
俊風沒有回答,他心裡何嘗不是這樣,他愛方雲,愛得毫無保留,愛得無處安放。
“真想活在古代,方雲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是她的貼身丫鬟,雖然我們落難了,但總有一個公子不離不棄地保護我們,這個人就是你,俊風,你懂我的意思嗎?”黃靈破涕為笑,眼中充滿渴求地問。
俊風肯定地點了點頭,但從俊風的表情上,黃靈知道他根本沒懂自己想表達什麼。
黃靈臨走的時候,她娘給她準備了兩個大麻袋,裝得滿滿的,有吃的,有用的,還有棉被什麼的。
黃靈抱着她娘,笑得肚子疼,“我的親娘啊,你女兒是上學去,又不是搬家,我還回來呢,搞得像我要出嫁一樣!”
她娘哇哇地不同意,好說歹說還是塞滿了箱子。
老仁忠也笑着從外面走了進來,“黃靈她娘,孩子大了,你也甭操那麼多心了,這是村裡給黃靈的一點心意。”
說着,把兩千塊錢塞到黃靈手裡。其實村裡隻補助了五百,仁忠自己又掏了一千五,湊齊兩千。
他琢磨着黃靈又不是上軍校,吃的用的都是要花錢的,還是個女孩子,也沒法出去幹零工賺個錢。
“謝謝支書,謝謝共産黨!”黃靈調皮地接過錢,她并沒有推诿,她知道最好的回饋方式就是好好學習,用學好的本領來報答她的恩人和她可愛的家鄉。
黃靈本不是白石西村的人,可她愛這片土地,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愛這裡的一切,而且愛得如此深沉。她戀戀不舍地離去了,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家鄉的空氣,那麼甘甜,那麼陶醉。
正當她出門的時候,小禾着急忙慌地從外面趕了過來,“黃靈,你這是要上大學去了啊!”
“嗯,是啊,今天就走,下午的火車票,你是來找新宇的吧!”黃靈手裡拉着箱子問道。
小禾臉色有些泛紅,“是啊,我來看看他,他應該也快走了!”
黃靈冷笑了一聲,忽然又可憐起面前的這個女孩,“新宇他昨天就走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他已經走了!他……”
小禾愣在那裡,新宇确實已經走了,提前走了,跟誰都沒打招呼,仿佛跟全村的人都有仇一樣。
黃靈看着落寞的小禾,有些心疼地勸說:“小禾,胡新宇不值得你這樣對他,我勸你還是放棄他吧,免得你日後受苦,他不屬于你,也不屬于這個村子,你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也許黃靈說的是對的,二十歲的農村姑娘如果不上大學,那就應該嫁人了。像小禾這樣一直空守着,得不到一句真誠的承諾,到頭來耽誤的隻能是自己。可小禾始終對新宇抱有幻想,她覺得新宇無論對誰冷漠,但對她肯定是真心的。她決心等下去,哪怕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但她無怨無悔,也别無選擇,因為她的心已經很難再給别人了。
小禾失望地走了,都沒有禮貌性地說一些祝福黃靈的話,她雖然掙錢了,但還是舍不得買一身衣服,腳上的旅遊鞋還是三年前新宇給她買的那雙。她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千塊錢,還在擔心新宇路上會不會餓着,到了學校會不會有飯吃。
路過新宇家門的時候,她看到外門緊閉着,隻有一絲縫隙。她不敢朝裡面看,她隐隐覺得裡面似乎有一雙犀利的眼睛盯着她,讓她不寒而栗,渾身發抖。
仁旗已經結束援疆回來一年了,順利地晉了職,調到縣委黨校任副校長。俊容也結婚了,分配到縣财政局,魏成浩分配到縣委辦公室任秘書。仁旗就在黨校的招待所裡擺了四桌,借俊風考軍校的機會邀請親朋好友們聚一聚。
仁國正好在黨校裡培訓,面對當了副校長的弟弟也沒了往日的嚴厲,客氣了很多,“倆孩子都供完了,你才四十出點頭,還有一二十年好幹,又沒人拖累,以後主要心思還是放在工作上,咱們這些堂兄弟和親戚,能夠再往上走的也就隻有你了!”
王占兵也讨笑說:“誰說不是呢,以前都覺得仁旗沒頭腦,咱們再會來事兒不也這樣了,看來還是踏踏實實幹有出息啊!”
“我這還不是有兩位好哥哥提攜,不然哪有今天,指不定還在村裡教學呢!”仁旗端着酒杯笑着說。
王占兵先悶了一口,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從這句話就看出仁旗開竅了啊,人都說四十不惑,可不就是真的麼!”
說完又壓低了聲音,“下一步給你調到組織部去,部長、副部長都到點了!你姐夫該打點的也都到位了,是你姚國伍姐夫,我這大舅哥可沒他厲害啊!”說着,哈哈地笑了起來。
仁國也打趣說:“占兵,你可不能自暴自棄,這外甥可還要你操心呐,你不有個同學在江城麼,聽說是部隊的!”
王占兵一拍大腿,“我們的大鄉長,你是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吧,什麼都逃不過你,我看你下一步去國安部門得了。報到的時候,我跟玲玉陪俊風去,仁旗忙就别去了,我和那同學聯系過了,在江漢保障基地,馬上提師職了,升任基地副司令,他跟院校的領導都熟,我過去見一見,再找幾個老同學陪他好好聊聊,既然俊風選擇走部隊這條路,那部隊裡有點關系以後也好辦事嘛!”
“不行的話,我看俊風以後還是轉業回來好了,在這裡安安穩穩地生活多好,姐弟倆也好有個照應!”玲玉感歎着說道。
“我們好不容易培養出去一個,你還要他回來,你在這裡就像個井底之蛙,真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高!”王占兵白了玲玉一眼。
“你知道?那你上過天啊!”玲玉也沒給他好眼色看。
魏成浩端着酒杯走了過來,先敬了仁國、占兵、仁旗,挨着俊風坐了下來,“區委的周書記是我爸的同學,他二女兒今天也高考,考上了江漢大學,和你在一個城市,上周我們去拜訪他,我還特意提到你,以後你們要多多交流,女孩子嘛在外地畢竟需要人照顧,周書記聽說你是軍校的,也特别放心,這是他女兒周程程的聯系方式。”說完,遞給俊風一張紙條。
“還是我們魏大秘書細心,跟我們這些大老粗就是不一樣。”王占兵笑着說。
“王書記,您說笑了,這裡坐着的都是我的領導,也是我的長輩,您這樣誇我,我可受不起啊!”魏成浩趕緊自罰了一杯酒。
俊容有些不耐煩說:“這是家裡,不是單位,你還客客套套的,一派機關作風,就不能正常點!”挨了一頓批評,魏成浩也不敢再說話了。
“小容,成浩說得在理,是你自己在犟,他都知道關心俊風,你什麼時候上過心啊!”玲玉念叨了俊容幾句。
“你就向着你女婿吧,他什麼都好,你女兒渾身都是毛病,行了吧!”俊容也抱怨道。
“你媽說你幾句,你還來勁了,我看今天就是你不對,工作上你也得好好向成浩學學。”仁旗也回過臉說了兩句。
“爸,媽,你們就别再說小容了,她最近不能生氣,在養身體呢!”魏成浩關心地說。
玲玉一聽,高興地抓着俊容的手,“什麼時候的事兒?”
俊容紅着臉說:“還不到兩月呢!”
“哎呀,真是雙喜臨門啊,趕緊倒酒,倒酒!”家裡的人都十分高興,争相祝賀。
走之前的最後一天,俊風把方雲帶到曉歌家裡吃晚飯。
他覺得沒有比這裡更加合适的地方了,他想讓大家都認可他和方雲的關系,但目前來看,自己家裡人是肯定行不通的,隻有幹媽這裡是最放心的,他知道幹媽一定不會反對的。
他牽着方雲的手,走進曉歌的家門。曉歌放下澆花的水壺,怔怔地看着他們倆,她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和仁旗的模樣。她與方雲素未謀面,卻有一種發自内心的親近感,她從方雲的身上、眼睛裡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方雲也是同樣的感覺,第一眼看到曉歌,她就覺得心中暖暖的,無需言語便了其意。眼前這位不曾讓歲月留下半點痕迹的女子,仿佛也就三十多的年紀,不像母親,更像一個大姐姐,皮膚白晳,身姿窈窕,知性美麗而又善解人意。
郎才女貌,站在花叢中,宛如一幅畫,這就是曉歌夢中的愛情。她未曾擁有過,可如今她卻見到了,見證了。
曉歌明白俊風來的用意,她并沒有做豐富的晚餐,而是鋪上潔白的桌布,中間的花瓶裡插着一朵鮮豔的紅玫瑰,每人一份西蘭花配牛排,一杯淺淺的紅酒,錄音機裡播放着蘇聯歌手伊戈爾·克魯托伊的歌曲《月亮如此美麗》。
她的音樂架上全是鐘援朝寄來的蘇聯歌曲磁帶,無論是那種濃郁的,還是幽靜的旋律,都能抓住人的内心和靈魂,在那靜靜地流轉中得到解脫和洗滌。
俊風把方雲帶到這裡,也讓曉歌明白,這是一對不會被家人認可和祝福的戀人。這種難以掙脫的世俗讓她感到一絲絲哀傷,也更讓她知道這是多麼彌足珍貴的愛情,純潔得如同一碧清澈的湖水,不含任何雜質,連湖底的水草都是那麼美麗。
年青的人們需要一段這樣的愛情,盡管它可能留給你一生的苦澀,但又何嘗不是一生的幸福呢!至少你擁有值得一生去回憶、去追尋的愛情,而不是隻有心靈的空虛和精神的貧瘠,這或許也是一種美,一種殘缺的美。而這種殘缺的美卻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擁有。
“方雲,以後我這裡恐怕又要常年清靜了,你不妨多來陪陪我,現在找一個能說話的人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曉歌溫情地說。
俊風握着方雲的手,希望她能有個肯定的答複。
方雲婉然一笑,“我與曉歌阿姨一見如故,竟不覺得生分,俊風不在您身邊,我便會常來看您,在這裡我也覺得心裡很安靜,很放松,這種感覺真好!”
“我幹媽這裡可是世外桃源,一般不接俗客,被幹媽看上的女孩子肯定不簡單。”俊風也笑着說。
“其實老天待我也不薄,我以為要孤獨終老,沒想到收了一個這麼好的幹兒子,現在又多了一個好的幹女兒。”曉歌沒有說是一個好兒媳,一是覺得這話說得太早,二是覺得他們很難走到一起。從曉歌見她們的第一眼,她就這樣認為,也許這就是宿命,世間萬物太過于完美,反而難善其終,難修正果。
俊風和方雲都會心地笑了,或許他們還沒覺察到,這兒将會成為他們餘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兩人沒有回去,在曉歌家住了一晚。俊風望着身邊熟睡的方雲,心生感慨,起身寫下一首詩。
辭殚意窮盡,難書有情人,
山河亦為證,日月昭此心。
當俊風默默念完,關燈躺下時,方雲在黑暗中流下了兩行熱淚。
次日,俊風坐着舅舅王占兵的車去車站了,同行的還有玲玉。
曉歌沒有去送行,而是在家裡陪着方雲呆了一上午,她見方雲如此聰慧,又指導她學會了一些鋼琴曲,還教了她基礎的舞蹈動作。
方雲也對舞蹈産生了極大興趣,慢慢地體悟到,原來所有的情緒和情感都可以在舞蹈中盡情地釋放。
以後,她成為曉歌家的常客,曉歌教她跳舞,養花,磨咖啡,做西餐。
“幹媽,家裡這麼多鐘援朝的信,他是誰啊,應該是你的追求者吧!”熟絡了之後,方雲和曉歌講話也不遮掩了。
曉歌苦笑着說:“他是俊風爸爸的同學,我都不知道我們那段時間算不算是交往,他幫了我很多,我很感謝他,他去蘇聯留學時,曾讓我和他一起去,我沒有答應,他就每周寄信和音樂磁帶回來。後來,蘇聯解體了,他就回國了,他每周都來看我,直到有一次,我明确拒絕了他,讓他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幹媽,你為什麼不接受他,是他不好嗎?”方雲疑惑地問。
曉歌拿出了他的照片,其實是一張合照,上面有五個人,其中一人是俊風的爸爸仁旗,站在最中間的那個就是鐘援朝,可他明明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啊,方雲不明白曉歌為什麼不喜歡他。
“我給了自己五年的時間,我以為自己會放棄執念,會慢慢接受他,可最後我發現,我始終做不到,那時他已經二十九歲了,我不能再拖累他,他也不應該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他是一個好人,甚至比……可我們終究還是不合适!他家世好,也不乏追求者,他應該擁有更好的、更純粹的歸宿和幸福。”曉歌怅惘着說。
“幹媽,其實你一直有喜歡的人了,他就在照片裡面,是嗎?”方雲盯着照片,試探地問。
曉歌沒有回答,她也不能回答,而這也足以讓聰明的方雲猜到答案。
“幹媽,你覺得自己幸福嗎?”方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局,心有不安地問。
曉歌笑了笑,無奈地搖了搖頭,“任何人的幸福都不是永恒的,有的人覺得陪伴是幸福,有的人覺得回憶是幸福,有的人覺得幸福就是一輩子,有的人覺得幸福隻在一瞬間,有的人覺得幸福就是他在你身邊,有的人覺得幸福就是默默地看着他一切安好。人生就這麼短短幾十年,或許你還沒有完全明白什麼是幸福,生命就結束了。”
方雲靜靜地聽着,似懂非懂。
……
俊風和新宇分到了一個學員隊,都是地勤專業,俊風在一區隊六班,新宇在二區隊十五班。
俊風每次和新宇打招呼,新宇總是有意閃躲,盡量不和俊風碰面。俊風也搞不清,為什麼兩人的關系漸行漸遠,明明沒發生過什麼大事,也沒出現過什麼矛盾。他隻知道,小時候那個無拘無束,無話不說的新雨再也回不來了。
可能自從新宇又改了名字之後,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回到過去了。
為期三個月的軍訓,新宇沒有任何不适應,他在家裡吃的苦比這多多了。隻是每到娛樂的時候,他既不會唱歌,也不會樂器,口才也不出衆,毫無藝術可言,除了學習啥也不會,很是尴尬。幸好來自農村的學員還是占了大多數,大家誰也強不到哪裡去,差距總不會顯得特别大。
在部隊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放開了肚皮吃,管飽管夠,每月還有四五十多塊錢的津貼,不用買衣服買吃的,看病也不花錢,像新宇這樣的,一個月十塊錢都花不了。
畢竟王占兵托同學打過招呼的,俊風選上了副班長,得到的照顧也适當的多了一些。軍訓是快樂的,也是無聊的,女生少之又少,被稱為熊貓,有時連和她們說一句話都顯得十分奢侈。男學員最大的消遣就是寫信,蓋個三角戳,不花錢就寄出去了。
俊風自從到了軍營,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黃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