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靈寄來了一張她的照片,是在天安門照的。她在信裡告訴俊風,自己很喜歡大學的環境,還邀請他和方雲一起去北京,要帶他們去北京好玩的地方逛個遍。
軍營的男生沒有什麼私密,都喜歡奪别人的信看,看到漂亮女生的照片就興奮,看到肉麻的話就歡呼。
“班副的女朋友是北理工的,這麼漂亮,不簡單啊!來,全班的都呱唧呱唧,下次去北京,大家一起去啊!”班裡的人拿着俊風的信,開着玩笑。
新宇也收到了一封信,是小禾的信。
“我靠,老胡,你這是跟小學生談戀愛呢,這字寫的,真稚嫩,你老牛可别吃嫩草啊!”同班的趙海波調戲說。
新宇一把奪回信,臉上浮着僵硬的笑容,心中卻羞憤難當。
别人的女朋友都知道風花雪月,愁傷離别,可小禾就像個老媽子一樣,就知道在信中問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唠叨個沒完,再就是地毯廠的那些破事兒,看得新宇一點興趣都沒有。
或許在新宇心裡,就沒把小禾當女朋友看,他偷偷找了個角落,把小禾的信撕得粉碎。新宇又回了一封信,告訴小禾自己很忙,也沒時間看信,讓她以後盡量别再寫了。
可新宇看到别人收到信時那種喜悅的神情,又覺得羨慕得很。一回到宿舍休息時,每個人的床上都時不時會有信,可新宇的床上總是空空的,他以前隻顧着學習,幾乎沒有朋友,當然現在也沒人聯系他。
新宇覺得别人肯定都在内心裡嘲笑他,他忽然想起了盧盼溪。畢業時,班裡有個紀念冊,每個人都要在别人的冊上簽名留念。盧盼溪執意要替新宇簽,讓新宇代她簽,新宇明白她對自己有好感,可是他太在意學習了,以至于沒有精力去維護這段本應該發生的愛情。
他沒有盧盼溪學校的地址,但有她上海家裡的地址。新宇寫了一封信,将自己一張手持鋼槍的照片一并放入信裡,忐忑地寄了出去。
兩周之後,新宇收到了盧盼溪的回信,她讀的是上海财大。盧盼溪在信中表達了興奮和驚喜之情,還以為以後都聯系不上他了,更是誇他的軍裝照英氣飒爽,讓宿舍的舍友們尖叫不已。
盧盼溪也寄了一張她和同宿舍的合影,上面是四位青春靓麗、熱褲短衫的女孩。新宇看完信後,故意把照片壓在信紙上,放在床頭。
“我去,上海财大,四個都這麼漂亮,趕緊的,哪個是你的,其他的介紹給我們呗,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新宇這種看似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照片,驚得大家都來圍觀。
新宇心中有種久違的滿足感,有時候人被憋屈久了,确實需要一種被認可的發洩,你可以稱之為虛榮心。盧盼溪成了他向别人證明自己的唯一一根稻草。
考上了軍校,大部分人不想再努力了,本着六十分萬歲的心态,等到畢業再去創出一番新天地。但新宇不一樣,他知道自己沒有靠山,也沒有退路,學習仍然是他唯一可創造奇迹的路徑。
他一如高中時,不喜歡交朋友,也沒有真心朋友,不是不想,而是他知道自己的實力還支撐不起一份像樣的友情。他和每個戰友都很好,好像又和誰都不好,他封閉了自己的内心,沒人能夠走進,久而久之,也沒人再願意走進。
沒有人知道他的家庭,也沒有人理解他的貧窮,因為無論他的外表,還是他的氣質,都更像一個城裡人,一個物質和精神上都很富有的城裡人。
要說朋友,他還是有一個的,是别人主動來找他的,同宿舍的黃為民,來自甘肅的農村。每周各班都有兩個外出的名額,他和黃為民都幾乎沒有出去過,黃為民是為了省錢,新宇則說自己看書沒時間。
有一次,黃為民跑過來說:“新宇,咱倆都沒出去過,這周咱們擱夥出去一趟吧,英語老師讓買随身聽,别人都買了,我還沒有呢,現在錢也攢差不多了。”
新宇點頭同意了,“好吧,正好我也要買一個呢,我女朋友說從上海給我寄一個過來,我嫌太麻煩了,就沒讓她買。”看着黃為民羨慕的表情,新宇顯得很鎮定,有時候謊言說久了,連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
兩人周末的時候就一起外出了,早飯的時候從食堂多順了幾個雞蛋和饅頭,放在挎包裡,又灌了一壺水背在身上。這樣,中午飯就不用在外面吃了,可以省一頓飯錢。
“新宇,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人交往,你和其他城裡的人不一樣,女朋友在上海,又漂亮又有錢,但你一點也不高調,也不鋪張,跟你交朋友踏實。”黃為民吡笑着說。
新宇回道:“什麼城裡人,我們那裡就是個十八線小縣城,我雖然住城裡,但和農村人都一樣,都是窮人,哪像江漢這種大城市,能省就省吧,過苦日子不也是咱們軍隊的優良傳統麼,一點也不丢人。”
“對,你這話說得真對,苦日子算啥,我們一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我還有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學,每個月的津貼我都寄給他們,我覺得還十分光榮呢!”
兩人下了公交車,徒步走了好幾公裡到了江漢街的小批發市場,買了最便宜的随身聽。别的同學最起碼都是上千塊的,中等的也是六七百的。他倆買了個雜牌子的,或者說是沒有牌子的。叫價二百四十元,和老闆磨了一上午,講到二百二。
雖然聽起來聲音有點滋滋啦啦的,按鍵也不是很靈敏,但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了。這個價位的當然比不了日本索尼等大品牌,做工精細,音質好,外觀也大氣,可他倆也不打算聽歌,隻聽聽英語還是夠用了。
中午時候,兩人來到江邊,坐在礁石上,一邊欣賞着江景,一邊啃着饅頭吃着雞蛋,一點也不覺得有違和感。
“還是江南好,我們那邊黃土漫天,一點水分綠氣也見不着。”黃為民嚼着饅頭,鼓着腮幫子說。
“有啥好羨慕的,現在這裡不都是咱們的地盤了麼!”新宇猛喝了一口水說,“走,再去地攤上逛逛去!”
“還買啥?”黃為民有些舍不得再花錢了。
新宇笑了一聲,“買泳褲,下個學期開始就要練遊泳了,部隊又不發泳褲,難道你穿着八一大褲衩遊!”
“哎,真麻煩,以為到了這裡什麼都不用花錢,在老家,大老爺們都是光着腚下河,誰還這麼講究呢!”黃為民一邊歎息着,一邊和新宇朝地攤上走去。
泳褲倒也不貴,便宜的十幾塊錢,不過黃為民花得還是挺心疼的。
下午回去的時候,到了校門口,新宇說:“為民,你先回去,我去隔壁郵局取個包裹。”
“一起去呗,要幫忙麼?”
新宇一邊往回走,一邊擺擺走。
見黃為民走進校門,新宇走到郵局的大廳裡,撿了一個半大不小的紙箱子,把貼着的地址标簽撕掉,又來到對面的小超市,買了一堆小零食,狠了狠心又買了幾盒比較貴的巧克力。
新宇抱着箱子來到宿舍,放到過道中間,大家擁了上來。
“謝謝啊,不像買的啊,哪裡寄來的,不會是上海富家大小姐的慰問品吧!”
“那肯定的了,還有假嗎,新宇真他媽幸福!”
黃為民說道:“你們就好好吃吧,這是我們的好戰友新宇同志從郵局取回來的,不是女朋友寄的,難道還是他媽寄的!”
說完,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新宇看着大家争搶的樣子,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和痛快,也不再心疼買東西的錢了。
第二天,黃為民值班的時候,鬧了一個大笑話。學員大隊的劉副大隊長打電話找白教導員,黃為民緊張地接起電話,不知道說什麼好,一直“是是是”。
他跑進教導員的房間,沒人!教導員上廁所了。黃為民又趕緊跑到了廁所,低着頭找到教導員的坑位,敬了一個禮,大聲喊:“報告,教導員,有人電話找您!”
“誰找我,哪個單位的?”教導員雙手提着褲子,也沒法回禮。
“我,我,我沒問!”黃為民支支吾吾地說。
教導員沒有怪他,走出來看到值班桌的電話愣住了,又氣又笑地說:“你電話挂掉了讓我怎麼接?”
一邊說着,一邊告訴他,電話接聽了,聽筒要放在一邊,再去叫人,聽筒放到卡座上就是挂掉了,沒辦法接了。
白教導員也反思了自己的問題,他也是農村出來的,他十分明白農村裡來的孩子除了學習,其他方面欠缺的太多。晚上看完新聞聯播後,他給全隊的學員上了一堂基本禮儀和常識課,包括怎麼接聽電話。
白教導員沒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還是知道了黃為民的糗事兒,是他自己爆的料,“白教導員是個好領導,給我留面子呢,但是有什麼難為情的呢,我本來就沒有見過電話機麼,一聽到它響,我就高度緊張,不會說話,我值班什麼都不怕,就怕它響。”
熄燈的時候,黃為民在被窩裡給同班的戰友講。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但絕不是嘲笑。新宇在被窩裡沒有吱聲,他也和黃為民一樣,沒有見過電話,幸好今天黃為民有了這個教訓,不然以後鬧笑話的說不定就是自己。
還有四天才輪到新宇值班,他每天晚上都跑到天台上,拿着瓶子當電話,努力地克服心中的緊張,按教導員講的内容,不斷地反複練習。
“您好,您找哪位,您是哪個單位的,您有什麼事情,請您稍等,領導好,首長好……”
一般人該怎麼回答,知道對方是領導該怎麼回答,隊長教導員不在怎麼回答,都要在瞬間就反應過來。
其實接電話也是一門藝術,并非一件簡單的事,特别是對于他們農村的子弟兵來講,他們不善言辭又有些拘謹,适應得就更慢了一些。
新宇值班的時候,教導員不在,去大隊開會了。
回來的時候,新宇把電話記錄拿給他看,共有五次來電,什麼時間,什麼單位,什麼人員,交待什麼事情,寫得清清楚楚。
白教導員很是滿意,在隊務會上着重表揚了他,并把他的電話記錄本給大家傳着看。
“哎,這就是差距啊,我們農村的怎麼也趕不上你們城裡的。”黃為民歎着氣對新宇說。
新宇拍了拍他的肩膀,“隻要努力,隻要用心,大家都是一樣的。”
大一第一年是不放假的,全部學員要放到基層部隊去見習。所以,一整年是回不了家的。
他們所在的學員隊比較走運,就分到學校附近的地面保障基地實習,而且不用出海執行任務。
期末的時候,新宇考了全隊第一名,俊風考的也不差,五六名的樣子。大一有少量的黨員發展對象名額,他們隊隻有六個。
兩個給了區隊長,一個給了十班的班長,另一個給了身為副班長的俊風,還有兩名學員,成績都不是特别好。
新宇的内心極不平衡,他也第一次意識到,大學以後,學習成績真的沒那麼重要了,或者說成績已經不是唯一,也不是第一位的。
黃為民看出了新宇的不開心,晚上悄悄買了兩瓶二鍋頭,把新宇叫到天台上,也沒準備菜,連花生米都沒有。兩人碰着酒瓶,小口地喝着。
“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了,你沒看見,前段時間咱們隊的學員幾乎一半都去過隊長和教導員家,我也不知道他們拎的什麼東西,反正我也沒錢,也不想要啥好事兒,能夠平平安安畢業就行,你肯定也沒去過吧,不過這就對了,早入晚入不都一樣。”黃為民安慰着說。
新宇猛喝了一口,嗆得嗓子冒煙,他不甘心,也不服氣,他以為隻有農村裡看人下菜,沒想到哪裡都一樣,家裡無權無勢無後台,到了哪裡都受欺負。但他此時卻沒有一丁點辦法,因為除了學習,在任何方面他都無法追趕其他人。
“為民,我們不能認命,我們靠自己也會超過他們。”新宇狠狠地說。
黃為民歎氣說:“認清現實,别太天真了,你看他們有時候都偷摸出去吃飯,一頓好幾百呢,我們敢去麼,這次你吃人家的,下次你請得起嗎?不是一個圈子的,咱們玩不起,也玩不轉,還是老老實實地訓練,聽領導的話,别犯錯誤,也别太較真,想開點。”
新宇把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去他媽的,都靠關系,從上到下沒個好東西,早知道……”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沒有選擇,如果他當初去地方上大學,他連飯都吃不起,也許比這更慘。當一個人拼盡所有的努力還看不到希望時,那他隻剩下絕望了。
除了黃為民,沒有一個人來安慰新宇,包括隊領導。
也許大家覺得這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入黨名額為什麼要給他呢,這不是唯成績論的義務教育階段了,其實大學也算是一個社會了。
新宇雖然不認命,但也隻能不斷地隐忍着。
他開始頻繁地給盧盼溪寫信,雖然也得不到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但至少可以給他帶來一個向上爬的想像空間,而這卻是小禾給不了的。
他琢磨着盧盼溪的父親升到什麼官了,會不會有部隊的關系,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抓住高中的機會,好好地和盧盼溪談場戀愛,或者和她讀同樣的大學也好,有了她家的幫助,他的前途、他的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
假期的時候,盧盼溪帶了幾個朋友一起來江漢玩,這是新宇主動邀請的。新宇十分開心,整理得幹幹淨淨,請了假,去車站接了她們,盧盼溪一行四人,兩男兩女。
“哇,你穿着軍裝的樣子比照片上還要帥啊!”盧盼溪興奮地拉着新宇的手,轉頭又和其他三人說:“我沒騙你們吧,這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胡新宇同學,應該叫同志才對。”
他們在一家四星級賓館住了下來,開了兩間大床房。盧盼溪和一個男生一間,随行的一男一女去了另外一間。
“小溪,你的箱子放哪裡?”那個男生問。
“東西幫我拿出來,衣服挂到衣櫃裡好了,其他的我來整理,先放窗台上吧。”
盧盼溪交待完,又和新宇說:“啊,看我一高興竟忘了介紹了,這是我男朋友崔晨奕!”
“噢,你好,歡迎!”新宇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滋味,臉上卻并無異樣,走過去和崔晨奕握了個手,笑着打了聲招呼。
崔晨奕也很有禮貌地回了一句,“晚上一起吃個飯吧,聽小溪說你很有才華呢!”
“真是不好意思,我部隊裡就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再不回去怕是要挨處分了,下次吧,下次你們來玩兒我請客。”新宇趕緊推辭說。
“盧盼溪,我差不多要回去了,你們如果需要什麼幫忙再打我隊裡電話好了。”新宇客氣說道。
盧盼溪惋惜地說:“還想晚上一起吃飯,和你聊聊天呢!沒想到你那麼忙,那就以後吧!”
新宇走出了房間,剛關上門,聽見裡面崔晨奕的聲音,“親愛的,趕緊過來,我要狠狠地收拾你了!”
“你别這麼猴急行麼,今天早上不是剛做過嗎,晚上不可以嗎?”盧盼溪嬌聲嗔道。
“我現在要,晚上還要,小寶貝!”
“你不要這麼用力好嗎?你弄疼我了,你先讓我去洗個澡好麼,難道你們男人都這麼好色!”這是盧盼溪的聲音,她的聲音似乎有些嬌喘,也有些渴望。
新宇的心一陣揪痛,忽然又覺得自己十分可笑,可憐,可悲!
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咣、咣、咣,給了自己三個巴掌。自己算什麼?也許在别人眼裡什麼都不是,活脫脫就是一個笑話,十足的笑話。沒了盧盼溪,他連做夢的資格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