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農村裡興挨家串門,同族門的還要給長輩磕頭,當然紅包是沒有的,頂多塞一把糖,抓一把瓜子。以往基本沒有來新宇家的,現在竟然連不是本門的都來串,香玉看着家裡的糖都不夠分,笑得合不攏嘴,吩咐新宇趕緊去小店再買幾包。
來新宇家串門的基本都帶着孩子,而且男孩子居多,大都在上小學或初中,在大人催促下,新宇叔,新宇哥的叫個不停。其實不用明說,彼此都明白他們的來意,農村的孩子沒有好的出路,除了考學就是當兵,而新宇則是兩條都占了,在村民的眼裡,新宇以後基本上就是當大官的料了,那招個兵,考個學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關系維護要趁早,這是連農村人都知道的道理。以往看香玉不順眼,經常奚落她的人也變得異常客氣起來,來他們家串門的人幾乎比去仁忠支書家的都多。
下午,香玉包了肉餡的餃子,盛了三碗,新宇先端了一碗放在紅深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香玉拿了條毛巾又擦了一遍牌位,惜然說:“他爹,你怎麼就走那麼早呢,兒子有出息了你都看不到,我知道,是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娘倆呢,你肯定看得到,以前饅頭都沒得吃,現在肉餃子都不稀罕哩!兒子給你盛了一碗,你要是靈驗,就趕緊趁熱吃幾口。”說着,又悄悄抹起淚來。
“娘,你哭啥呢,吃完咱們放火鞭,咱們放兩千個頭的,村裡放得最響的是咱們,最久的也是咱們!”新宇安慰着她娘說。
香玉這才笑了起來,“不說你爹了,娘就指望着你啥時候能找個好媳婦,那時娘就真正放心了。”
“你兒子還能缺媳婦嗎?排着隊呢,都是大領導的女兒,我還得好好挑一挑呢!”
聽到新宇這麼說,香玉又暢想起來,以後更沒有人再敢小瞧她了,她甚至有些舍不得搬離這個村子了,被人高看一眼的感覺總是那麼美妙,而且這種感覺也會讓人上瘾的。
大年初二,新宇拉開外門,看見紅根在牆根前趴着,鬼鬼祟祟的,想到以前的事兒,新宇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忽然想到一個好辦法,他家和紅茂家的屋山中間有一棵大楊樹,本來這樹是紅深種的,但紅茂一直咬定是他家的,反正他認為紅深沒了,死無對證了。
“紅根叔,逛溜啥呢,我正琢磨着翻蓋屋呢,院裡這棵大楊樹礙事兒,我也不想要了,誰要是不嫌麻煩誰就殺了,也算給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新宇皺着眉說。
紅根趕緊接過話,“哎呀,大侄子,你是當大官掙大錢的,我想你也不在乎十棵八棵的樹哩,我回家拿家夥,我幫你殺。”一棵樹能賣七八十塊錢,好吃懶做的紅根怎麼能放過呢!
紅根麻溜地拿來家夥,先上樹砍樹枝。隔壁紅茂聽到動靜,跑出來一看,竟然是紅根在殺樹,罵道:“你他娘的,殺俺家樹幹啥哩!”
紅根也不示弱,“哪裡是你家樹,明明長在人家新宇院子裡,就幾條樹枝刮拉在你家,你就以為這是你家的了,真他媽的夠不要臉的,這棵樹新宇給我了,我就來殺!”
紅茂叫上他大兒子新剛,一起來到新宇家,“新宇,這樹你要殺我沒意見,但你給别人就不行!”
新宇沒有擡頭理他,冷漠地說:“我沒說給他,我隻說這樹我不要了,在院子裡礙事兒!”
“對啊!人家新宇說不要了,誰想要誰來殺,我占了先,當然歸我了!”紅根硬氣着說。
新剛上去揪住紅根的腳,把他從樹上拉了下來,紅茂也沒閑着,上去一個大拳頭,“日你娘的,連一個光棍都敢跟我争,無法無天了。”
紅根惱火了,也罵了起來,“**你姥娘的,你才不是人,以前日弄我穿狗洞,自己白玩兒,還收我錢,我早就想收拾你了!”
兩人扭打在一起,雙拳難敵四手,紅根被揍得鼻青臉腫,新宇也假裝勸架,并不上手,在一旁說:“就一棵樹,給誰不一樣,都自己一個門的,掙啥哩!”
紅根被逼急了,抄起長斧朝紅茂劈去,他也沒睜眼看是哪裡,隻覺得崩了自己一臉血。紅茂倒了下去,腦漿子流了一地。紅根一看,知道闖下大禍,丢下家夥撒腿就跑了。
沒多少工夫,仁忠跑過來了,警車和醫護車也随後跟來了,警察尋了一遍,根本找不到紅根的身影,就把新剛帶回所裡問話。
人已經不行了,醫院是不用去了,直接拉到火葬場,紅茂媳婦哭得死去活來的,一路跟了過去。
大過年的,村裡出了這檔子事兒,鄰居們又搖頭又歎息。
“書記,都怪我,幹嘛非要想着動這棵樹呢!害得紅茂叔……”新宇一臉的懊悔。
“新宇,這事兒可不怪你,你是好心,自己家的東西都送給街坊,合村裡都沒你這樣大方的,要怪就怪紅根,愣頭青一個,打架意思一下算了,下手沒輕沒重的。”紅基的媳婦楊大鳳說。
“就是,就是,不過話說回來,一個巴掌拍不響,這紅茂平時也橫慣了,仗着自己有點能耐就以為是天皇老子了,幹嘛惹一個光棍,這下好了,自己都作騰上天了。”
“人都沒了,嘴上留點德吧,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這事兒要傳到東村去,咱們村的臉還往哪擱哩!”鄰居們七嘴八舌地嚼着話。
“散了,散了吧,這事兒看派出所怎麼處理,以後要是誰見到紅根,趕緊報給村委,報給派出所也行,什麼事兒都得依法辦!”仁忠嚴肅地說完又安慰新宇,“新宇,你不要自責,這事兒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是個好孩子,孝順又善良,全村人都知道,千萬别放在心上。”
幾個有眼力見的鄰居趕緊拿着掃帚,臉盆,把新宇家裡的院子打掃幹淨,楊大鳳和嫦娥也跟到堂屋裡,拉着香玉的手,“香玉大妹子,你可别往心裡去,如果在家裡住着害怕,你和新宇住俺家去,俺回去把南屋收拾出來。”
香玉一個人過了幾十年了,還在乎什麼呢,她擺了擺手,說:“我有什麼好怕的,你們還是等開蓮回來,趕緊去看看她吧,紅茂說沒就沒了,她怎麼能抗得住哩!”
開蓮的兩個兒子新剛和新強都沒出息,種地的種地,打工的打工,誰還稀罕去她家呢!再說紅茂平時的為人就不好,死了也沒幾個人同情。新宇還是找人把那棵楊樹殺了,賣樹的錢給了開蓮,就當買個骨灰盒了。
“上過大學這格局就是不一樣,大氣!”
“誰說不是呢,人家新宇從小就這樣,哪個孩子能比得上他!”
“你恩将仇報,人家以德化怨,這能比嗎?”鄰居都不住地誇贊新宇,卻沒人再去關注一個死人。
初六的時候,新宇去了趟白石小學,看門的陳老六一直住在學校看門,從來沒有挪過窩,他也沒有地方去。
“喲,新宇,來學校看看呀!”陳老六張着沒有牙的嘴巴笑着。
新宇遞給他一包煙,“陳大爺,您辛苦了,李校長不住學校了?”
陳老六高興地接過煙,招呼着新宇進門裡頭坐,“李校長?你說的是李凡平吧!調走五六年了,去鄉裡了。怎麼了,你還想着老校長呢,要不都說你這孩子有出息,念舊情呢,其他學生走了都沒有回來看看的,不過啊,你也沒機會見他喽!”
新宇驚異地問:“怎麼了,李校長現在也不在鄉裡了?”
陳老六垂氣說:“人走了,去年臘月,聽說是什麼鼻咽癌,俺也不知道是個啥子病,都說他是抽煙抽死的。哎,這病都是尋些有錢人和有本事的人去的,看看俺,天天抽,怎麼抽都抽不死,就算俺想,閻王爺也不收哩!”說着,把那包煙緊緊地攥在手裡,生怕新宇再給他奪回去。
新宇忽然有種失落感,他也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就像你去尋仇一樣,當你發現自己差不多準備好了,卻發現仇人已經死了,你都沒有機會讓他去後悔,去贖罪。
新宇去了陳家莊的林地,在一處較為新的墳包前看到李凡平的名字。一股無名的恨意湧上心頭,就是這個人逼死了自己的父親,讓他這麼輕易地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李凡平,你這個畜牲!”新宇一腳踹飛墳前的木碑牌。
就是躺在這個墳墓中的人害得他慘苦一生,他覺得自己本應該過得像俊風一樣的生活,一帆風順,前途光明,可他的一切都被墳墓中的這個人毀掉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自己,整個家庭。
新宇發瘋似的刨着土墳,發洩着自己積攢了十幾年的仇恨。他用滿是鮮血的雙手将李凡平的骨灰盒扒了出來,将骨灰倒進田間的枯井裡。
他又踉跄着走回到村裡,在父親的墳墓前,跪倒在那裡,泣不成聲,“爹,害你的人死了,是老天爺收的他,你總算可以安息了。”
晚上,新宇躺在床上,渾身燥熱難耐,他沒有多少朋友,一個假期隻能呆在家裡,他忽然想到小禾,小禾飽滿的身材,白皙的臉蛋燃起了他的熊熊□□。
天一亮,他就鬼使神差地騎着車去了小禾家。老張頭的那間修車鋪已被别人盤了去,開了一家小吃店,是仁達盤去的,他本來就在鄉裡買包子,生意大了一點,就開始換了個地開店了。
新宇怕仁達把他認出來,就低着頭走過去,在小禾家門口晃蕩,他并沒有打算進門。過了一個多鐘頭,小禾出外門倒水,正巧看見新宇,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小禾跑回家,換了身衣服,就跟着新宇去城裡了。現在放假了,廠裡沒有人,新宇就跟着小禾來到她城裡的宿舍。
………………………………,悠悠地說:“俺還以為你不要俺了!”
新宇頓時失去了興趣,不耐煩地說:“不要再俺俺俺的行不行,你應該做一個有文化的人,不要整天跟那些土不拉幾的農村人一樣,要學着像城裡人一樣,有氣質一些。”
小禾想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俺,我現在是領班了,工資也漲了,新宇,你現在還沒掙工資,如果缺錢的話……”
新宇有些愠火地說:“你的話題就那麼幾樣,不是工廠的那點事,就是問我要不要錢,人家方雲也是初中生,你就不能學學人家!”
小禾委屈地流淚說:“你還沒畢業呢,就嫌棄俺,嫌棄我了,那你還是早點走吧,以後都不要來找我了!”說着,伸手去推新宇。
新宇看着她惋惋憐惜流淚的樣子,卻又煥生出别樣的沖動,他又一次把小禾*****,更加用力地*****。
小禾也緊緊地裹挾着他,比先前更加嬌喘:“新宇,你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新宇沒有回答她,隻是一次比一次猛烈。
北方的冬天異常寒冷,好多老人都熬不下去,俊風的姥姥也在初六走了。初七是發喪的日子,俊風一家人到了姥姥家。
王占兵沒有像農村裡傳統的那樣,頂白褂拄白棍摔火盆,而是按照城裡的儀式,在堂屋設了靈堂,黑白相間,莊嚴肅穆,鄉裡的各級領導都來了,縣裡的好多局也派人來吊唁,花圈家裡都擺不下,整條街上都是。
凡是來燒香的親戚、鄰居,一律不收份子錢,還給每人扯幾尺上好的白布。村裡的人不住地誇贊,“人家大官家發喪就是講究,比一般人家結婚還氣派。”
一些老人看着滿街的花圈,也羨慕地說:“要是咱死的時候有這一半的花圈也知足哩!”
有人奚落說:“自己兒子有沒有出息心裡沒點逼數麼,還能指望死了有面子哩?兩腿一蹬死哪算哪,瞎操那心做甚麼!”
按照姥姥的遺願,骨灰埋在她的老家宮家村,宮家村在石秀山景區腳下,北靠青山,南臨大湖,墓林就在景區山岙間,姥姥的墓早就選好了,和太姥姥在一起。俊風第一次去了姥姥的娘家,古樸威嚴的大門,透露着一股莊貴之氣。
“媽,我姥姥家以前是做什麼的?”俊風不解地問。玲玉就給俊風講了一下關于他姥姥的家事。
俊風姥姥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太外公,是個特别有頭腦的人。清末與民國交錯的年代,太外公經常去京城,向那些沒落的王爺貴族們收宮城的古董,再回來賣給當地的達官貴人。一來二去,掙了不少,家當殷實,在當地也是頗有名望。
後來,太外公在夜間歸家的路上,碰上兩個土匪,逼他交出所帶之物。太外公本身也有些功夫底子,不肯就範,和對方打鬥了起來。拳腳無眼,太外公一不留神,被土匪推到枯井裡,鬧出了人命。官府斷案很快,将兩名土匪繩之以法。土匪家人找到太外婆,讓她不要去官府鬧,放他們一馬。太外婆一介女流,沒了丈夫,也就沒了依靠,隻說了一句:“隻要他們出來以後能保我一家四口平安無事,我便不再計較。”
就這樣,兩個土匪隻被判了兩年就放出來了,他們倒也很仗義,言而有信,村裡村外,沒有任何人敢欺負太外婆一家人。
俊風的外婆是老大,從小被裹在糖罐裡,像大小姐一樣,就算沒了父親,也沒吃過苦。太外公留了一屋子的寶貝,太外婆靠着一點點地變賣古董,日子倒也不為難,但太外公最愛的那個紫金小酒壺,她卻舍不得賣,一直帶進了棺材裡。冬天冷的時候,太外婆就熱一小壺酒,雙手捧着,時而泯上一小口,暖暖身,禦禦寒。
再後來,外婆嫁到了外公的村子,嫁妝頗豐。外婆倒也省了不少事,這些绫羅綢緞又分給了幾個女兒作為嫁妝。兩個外舅公是雙胞胎,同時看上了村裡那個最美的姑娘。太外婆沒辦法,隻能張羅給老大,并告訴老二,會去鄰村給他找更漂亮的。一連介紹了四五個村,小外舅公愣是一個也沒看上,還是覺得哥哥的媳婦好看,不知道是生氣和賭氣,慢慢地就耽誤了下來,直至終身未娶,五十多歲的時候,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家裡……
俊風靜靜地看着這座已經破敗的四合院和大宅門,青苔舊瓦,滿階泛綠,他仿佛看見太外婆端莊而又慈祥地坐在圍爐旁,手持紫壺,癡癡地望着屋外的飄雪,眼神飄忽閃爍,似乎等待着那個永遠不會再回來的風雪夜歸人。
俊風又想到了方雲,他多想和方雲一起生活在這種悠靜的院子裡,清心無擾,不問世事,溫一壺茶盞,彼此相擁對飲,就像太外公和太外婆一樣,情誼溫軟綿長,恬淡餘香。
“俊風,發什麼呆呢?”王占兵走了過來問。
“舅,這座宅子就這麼一直閑置在這裡嗎?”
“是啊,你大舅公下東北了,好幾年沒信兒了,你姥姥這一走啊,可不就空下來了麼,你問這做什麼,難不成你以後還打算過來住?”王占兵看了俊風一眼,半開玩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