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風一個晚上也沒有吃飯,雲芳也沒有回家。第二天俊風就去了雲芳爸媽家。家裡隻有雲芳的爸爸梁思林在,他晨練完正在書房練習書法。
“爸,雲芳昨天回家了嗎?”俊風走進書房,忐忑地問。
梁思林放下手中的筆,笑着說:“俊風啊,過來看看,我這幅字寫得怎麼樣?”
俊風走過去一看,“知過不諱,改過不憚,灑心更始。”這不分明是寫給他的,告誡他的嗎!
“爸,我知道錯了,我是來接雲芳回去的。” 俊風低着頭說。
梁思林說:“雲芳媽媽身體不好,打算去美國動個手術,再休養一段時間,也差不多要半年左右,雲芳今早就陪她一起去了,估摸着已經到機場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們也不摻和,吵吵鬧鬧都很正常,但做事都要有個度。我看雲芳昨天非常傷心,不像受了一般的委屈,你不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自己想好後跟雲芳說清楚就行。以後家裡很長一段時間就咱倆了,你沒事兒就過來,陪我下下棋,解解悶,雲成這小子是一點也指望不上。”
“好的,爸,那您先忙,我要去上班了。”俊風告别後就回單位了。
從俊風的表情上,梁思林也猜到了個大概,望着俊風遠去的身影,他略有感觸地說:“哎,自古唯有情傷最擾人啊!我女兒也是凡人呐,怎麼能逃脫得了,說也說不得,勸也勸不了,唯有自求多福吧!好在俊風也是個好孩子,隻是性格懦弱了點,可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俊風回到系裡,剛打開電腦,單位的小胡就跑進來了,“穆主任,你聽說了麼,咱們專業被裁了,要合并到天津軍校去,學院其他專業也在調整中,現在正在摸底呢,我可跟你打個招呼,我剛結婚不願意去,實在不行轉到學員隊也可以,就算天天值班我都不願意離開這兒。”
地方在改革,軍隊也在改革,改革的大潮是适應時代所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靴子總要落地的,隻是遲早而已,大家都以為部隊院校穩定,但是隻要和部隊二字挂鈎,又哪來的穩定呢!
摸底正式開始了,談不上人心惶惶,但也讓人心神不甯,無法安心工作。系裡按規定至少要去一半的人,而且要有兩名系領導。主任和另一名副主任本來就是外地的,家在北方,自然也願意過去。俊風理所當然地留了下來,也沒用做什麼工作。
但是,人總是要有些事情做的,沒了專業就沒了生源,也就沒有了教學和科研任務。俊風頂着一個正教授的頭銜,總不能無所事事,但其他的專業又确實不懂。經過再三考慮,俊風十分不舍地提交了轉業申請,他沒有與任何人商量,包括父母以及雲芳。
盧盼溪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消息,打電話把俊風約到了她的咖啡館裡。她穿着性感的抹胸裙,嬌滴滴地坐在俊風對面說:“俊風,你終于想通了,我早就告訴你了,趕緊轉業,在部隊能有什麼前途呢!”
俊風說:“我隻是提交了轉業報告,批不批還是另外一回事兒呢,其實我也沒有完全想好。”
“隻要你報了,我就保準能批,不信你等着看。你想去地方什麼部門,有沒有什麼意向?告訴我,我也可以幫你提前聯系起來了。如果去政協的話是不用找人的,但政協也算是養老機構了,沒什麼大的發展前途,你還是去市委或市政府辦公廳吧,我相信你肯定能夠出人頭地的!”盧盼溪端詳着俊風說。
俊風躲開她的目光,“無論去哪裡,我都服從組織安排,何須這麼麻煩呢,再說轉業幹部隻要安安分分地做好工作就行,還指望什麼發展呢!”
“那可就大不一樣了,這個社會就是欺負老實人,你不找不送,最後倒黴的肯定是你自己,你指望組織,組織什麼時候會想起你!你在部隊呆太久了,也難怪這麼天真。”盧盼溪撥弄着手裡的吸管說,“聽說雲芳陪她媽媽去美國了,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今晚我陪你去看電影吧,給你解解悶,散散心。”
“算了吧,我還有事兒,以後吧,反正以後有大把空閑的時間。”俊風起身就打算離開。
“看你這害怕的樣子,我又不會吃了你,一個大男人都不知道怕什麼,老婆不在身邊還這麼膽小。”盧盼溪撇着嘴說。
其實俊風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兒,他想找長天聊聊,但長天已經出海執行任務去了,電話也打不通,更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隻要與盧盼溪在一起,俊風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特别是她那一雙熾熱而又渴望的眼睛,讓他覺得無處可躲。
果然不出所料,俊風的轉業報告學院很快就批了,十月份公示後就報到了總部,隻要總部的批複一到,他就不再是軍人身份了。按照往年慣例,這段時間俊風也不用上班了,收拾一下辦公室和個人物品,回到家裡待命就好,就算有事兒也是填填表格和彙總一下資料以及信息,這些都是别人可以代勞的。
俊風對部隊有着深厚的情感,他甚至都接受不了自己就這樣離開部隊的事實,收拾房間的時候,他的眼淚沒有控制住,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搬走了滿滿當當的書籍,整個房間就一下子空蕩起來。
他的辦公室分配給了新來的張副主任,一個新專業的負責人。張副主任剛進來就把辦公室的小劉叫了過來,嘴角一撇說:“辦公桌怎麼能這麼擺呢,明顯風水不好,怪不得老穆會走,幹什麼都不順,趕緊給我調整一下,朝東,一定要坐西朝東!等我算好日子再搬進來,先打掃好晾着!”
下班後,小劉找了幾個學員把辦公室又重新布置了一下,嘴裡唠叨着:“還說人家不順,你連人家穆主任的零頭都沒有。不信馬列信鬼神,幸好你沒什麼權力,不然離進去也不遠了。”事實證明,後來張副主任還是犯錯誤了,在上級巡視巡察過程中,有違規處理固定資産情形,由于情節輕微,受到處分并撤銷職務。
俊風沒什麼事兒就把自己關在家裡,渾渾噩噩地過一天。俊思來看他的時候,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俊風哥,以前你看你多意氣風發的,現在怎麼這麼消沉,胡子拉碴的,也不捯饬一下,飯也不做,要不你住到我家去,我給你诹飯吃。”
“雲芳又不在家,我收拾了幹嗎,一個人不也挺自在的。”俊風眼睛無神地回答道。這段時間,盧盼溪每天都給他打電話,俊風怕她在他們小區門口守着,也不敢出去,隻能點些外賣,在家裡一直躲着。
“俊風哥,雲芳姐走的前一晚跟我聊過了,我把你和方雲姐的事兒都告訴她了,她哭了很久,但後來我看她也很平靜,應該是不再介意了。或許她隻是一時還接受不了,所以出國去散散心。我知道你心裡始終有方雲姐,她也挺不容易的,但現在你和雲芳姐結婚了,就要一心一意對她好,不然會傷害到兩個人。反正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看着辦吧!”
“我知道怎麼處理了,俊思,謝謝你!”
俊思歎着氣說:“俊風哥,雲芳姐是個好人,她幫助了我們很多,蛋蛋的學費都是她交的,一年十萬多呢!我知道了也隻能裝糊塗,也不敢說,我是真的拿不出來還啊!”說着,抹起了眼淚。
“你千萬别告訴長天,他在外執行任務,不能分心,這事兒以後慢慢說,你也别有壓力。”俊風勸導說。
“别說現在我聯系不上長天,就算聯系上了我也不敢說啊,他那炸脾氣,還不得讓我砸鍋賣鐵趕緊還啊!”俊思把這件事說出來以後,心裡覺得舒坦了不少,畢竟她還是把俊風當成自己娘家人的,不用藏着掖着。
“蛋蛋在幼兒園最近表現怎麼樣?”俊風問。
“比剛進去時好多了,現在老師也很關照他,把普通話都教會了,這也得多謝雲芳姐,就我們家這條件,老師去家訪還不得寒碜死。哎,這到哪裡都是人情世故,農村裡出來的要是沒人幫都不知道怎麼活。”
正在俊思說着,蛋蛋放學回來了。“媽媽,下周我們開運動會,老師讓家長也參加,要背着我們跑,看誰跑得快!爸爸不在家,媽媽你要去,你要跑第一。”蛋蛋拉着俊思的手說。
“我哪能跑第一,别人肯定都是爸爸參加,你别鬧了,告訴老師咱們不參加了。”雲芳一走,俊思工作也忙,根本沒空搭理蛋蛋上學的事兒。
蛋蛋聽了,就在地上撒潑哭了起來,“我不,我就要你參加,我就要拿第一。”
俊風趕緊把他抱起來,“男子漢不能哭,舅舅答應你去參加,舅舅是當兵的,肯定能幫你拿第一。”
蛋蛋破涕為笑,抱着俊風的腿說:“真的嗎?咱們要是拿了第一,不僅有小紅花,還有棒棒糖呢!”
“俊風哥,你和雲芳姐都這麼幫我們家,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俊思感激地說。
“都是一家人,你說什麼呢!你這不也在幫雲芳的忙麼!再說,長天那是為國家奉獻,我為他做這點小事簡直不值一提。以後蛋蛋在學校有什麼需要,盡管和我說,反正我在家裡也沒有什麼事兒幹。”
俊風在家裡窩了一個月,他經常望着衣櫃裡的軍裝發呆,一呆就是一個上午,那是再也不屬于他的榮耀,他感覺自己的魂都快沒有了。
今朝聽聞不從軍,身無戎裝難再魂,
逢人道賀迎面笑,回首已是淚滿巾。
夜半濁酒慰寂寥,天明走馬入紅塵。傷心之餘,俊風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騎車去趟西藏。至于為什麼要去西藏,可能不同的人心中有不同的答案。或為了挑戰自我,或為了心中的那片聖潔,或為了一句話、一首歌、一個承諾、一段詩詞、一篇文章,也或許沒有為什麼,隻是因為想去看看那個缺氧而不缺信仰的神秘地帶。
俊風置辦了全套的騎行裝備,他本來想報團一起走的,但想了想,還是決定一個人去。因為他太需要一段獨立的時間,來想想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現在,以及自己的将來。
對于一個熟悉軍事地形的老兵,無論去什麼地方都不是什麼難事。俊風給自己做了詳細的攻略,包括去拉薩、林芝、雅魯藏布江、羊湖、布達拉宮等精華之地。林芝的千裡桃花、納木錯的湖光山色,巴松措的漫山紅葉、昌都的無盡彩林、珠峰的雪山風光都在他的計劃之列。
俊風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帶上必備的行李一個人出發了。他曆時25天,途徑9個省份,騎行1萬多公裡,橫跨了大半個中國到了西藏。
一路險境環生,但更多的是沿途美景。人煙稀少,放眼望去,筆直的道路和天空相接一體,仿若隻手可觸。有次經過雪山口時,突然氣溫降至零下,寒風習習,俊風整個人手腳瞬間凍得失去了知覺,幸虧有同行的帳篷烤火取暖,在那裡停留了一晚。騎行到海拔4000多米的山上時,下起了漫天大雪,越過山頭的美景,讓他久久難忘,成片的草原如同綠色的海洋,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頑強毅力,煥發出勃勃生機。
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隻要路上有人,大家總會不約而同地打招呼,互幫互助。晚上,露營基地篝火升空,音樂響起,來自各地的遊客會在此露營會友,分享彼此的美食佳肴。
在去納木措的路上,俊風的車子出現了問題,輪胎紮破了。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一個黝黑的身影停在了他的身邊。
“朋友,看來第一次進藏吧!”那個小夥子邊說,邊從自己車上取下工具走了過來。
“是啊,我是第一次來,看你這麼熟練,應該是個老手了吧!”俊風出來一趟,也變得開朗了許多。
那小夥子咳嗽了兩聲,笑着說:“我每年都要在這個時候來一次納木措。”小夥子邊說,邊給俊風修理起車來。
俊風震驚地說:“哦,你真是不簡單,朋友,你是哪裡人?”
小夥子略作遲疑,說:“我叫南瑪,家鄉在隆回,現常住在江城。”
俊風馬上回說:“南瑪,你好,我叫穆俊風,我在江城當了七年的兵,确切地說,應該是上了七年的軍校,現在住在甯城。”
“當兵的也有時間來西藏麼?我,我前妻也是當兵的,可沒你這麼閑!”南瑪說。
“那我們還挺有緣分的,我今年轉業了,所以有大半年的時間,要擱在平時,别說來西藏了,出趟大市都不容易。”俊風自我讪笑說。
就在兩人交談的工夫,輪胎就修好了。南瑪擡起頭笑了笑,俊風這才看清他的臉,除了曬黑以外,南瑪竟也是一個帥小夥,和自己差不多年紀。
“怎麼樣?一起出發!”
“好,有個伴總比孤零零的好!”
兩個人本都是比較喜歡獨處的人,但一相見卻像久識的老友一般,倍加親切,談笑風生,毫無拘謹之感。
晚上,南瑪紮起了帳篷,取出了醬牛肉和酒囊,倒了兩杯烈酒,“來,今晚不醉不歸!”
俊風笑着說:“不醉不歸?你是準備歸哪裡去啊!我向來不喝酒的,今晚就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
兩人就着牛肉,對飲了起來。沒多少工夫,兩人的臉都漲紅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有多大量呢,原來跟我半斤八兩,把我給吓得半死!”俊風略有輕微的醉意,大笑着說。
“我有說過我酒量大嗎?我說過嗎?”南瑪也紅漲着說。
“沒有,沒有,那倒沒有!不過你那架勢倒挺唬人的。”俊風笑着說。
南瑪拿起了吉他,在帳篷外彈奏了起來,悠揚的歌聲伴随着曠野的微風,迷醉離人。
“這麼傷感的歌聲,你有什麼心事麼?”俊風問。
南瑪看着遠處漆黑的蒼空,黯然神傷,點點道起了自己的過往。南瑪年輕時曾和家鄉的一個女孩姚蘭結成兩人樂隊組合,名為愛的隆回,一起駐唱酒吧,到過麗江、廣州、上海等地。随着長期的磨合,兩人漸生情愫,互有定情之意,但南瑪自認為給不了姚蘭幸福,所以遲遲沒有開口示愛。
在一次酒吧駐唱時,有一個醉漢拿着幾沓百元大鈔闖上舞台,對着姚蘭動手動腳地說:“妹子,跟了哥,保證你一輩子吃喝不愁,也不用跟這窮逼一起賣唱!”
姚蘭沒有辦法,隻是微笑着拒絕了他。姚蘭的微笑徹底擊垮了南瑪的自信心,他的脾氣日益戾氣乖張,粗暴蠻橫。姚蘭實在忍受不了,對他吼道:“南瑪,你不要這麼消沉行不行,你什麼時候能變得有出息一點!”
南瑪徹底怒了,“我是沒出息,我沒有别人有錢,你那麼喜歡錢,你去跟别人好了,别跟着我浪費時間。”
南瑪說完,摔門而去,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他聽說姚蘭得了嚴重的抑郁症。正當他想尋回姚蘭時,南瑪得知了一個噩耗,姚蘭投湖自盡了,正是在西藏的納木措,她永遠沉眠在納木措的湖底。後天是姚蘭的忌日,每年她的忌日南瑪都會不遠千裡來悼念,風雨無阻。因為他覺得,姚蘭是他一生的所愛。
“我聽你說,你有前妻,但你和姚蘭沒有結婚啊,那又是怎麼回事?”俊風感觸之餘,又疑惑地問。
南瑪抱着心愛的吉他,上面有姚蘭的簽名,“姚蘭走後,我去了江城,在王朝酒吧駐唱,有一年,經常有個女孩去聽我唱歌,天天都來,大概是因為我唱的都是傷感的歌,她同樣也是傷心之人的緣故吧!後來,我們相識了,相愛了,也結婚了。可這種婚姻能有多長久呢,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也品嘗過幸福,但終于還是輸給了平淡,千篇一律的日子仿佛能看見盡頭。我開始思念我的姚蘭,而我的前妻可能也會思念她的初戀吧!我來西藏前,我們剛辦了離婚手續。”
“你剛離婚?你怎麼這麼沖動呢,為什麼不給彼此一些考慮的空間呢?”俊風忍不住問。
“你别總問我了,該說說你了,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一個讨女孩子喜歡的情種。”南瑪由陰轉晴,調侃着說。
“那你給我唱首歌吧,唱完我告訴你。”俊風說。
“好,唱什麼?”
俊風思考了一會兒,“就唱一首《外面的世界》吧!”
南瑪一怔,“這首歌我在酒吧經常唱,我老婆也最喜歡聽!”
“你老婆?不應該是前妻嗎?你就騙自己吧,你肯定還愛她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俊風有些開玩笑說。
南瑪也陷入了沉思,緩緩地彈唱了起來:
……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翺翔
……
俊風沒有講其他人,隻跟南瑪講了方雲和雲芳。
南瑪是個性情中人,他被俊風的經曆深深地感動了,頭腦中迸發出無限的靈感,“俊風,我要給你寫首歌,等我回去以後,我馬上寫,你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兩個女孩,歌曲名我都想好了,‘幸福還是悲哀’送給你這兩段偉大的愛情。”
“幸福還是悲哀?到底是幸福還是悲哀?”一滴淚珠劃過眼角,俊風喃喃地說。
我從煙巷走來
看盡繁世花開
似曾擁有幸福
卻難掩滿腹傷懷
倦鳥孤鳴
此情不再
原來是你
現在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