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侄兒再不多話了,您定會秉公處置的。”
這頂高帽戴得蕭九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隻好轉了話題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怎麼打算,天京那邊沒什麼事的話,你暫時留在北疆,我有事安排你做。”
“真的?”蕭宴兩眼放光,天知道他被家族長輩忽視了許多年,早就無聊到冒泡:“祖父會答應嗎?”
蕭九念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心裡轉了什麼念頭,語氣怪異地說:“恐怕他抽不開身管你。”
長洲已定,玄族之事也大局已定。剩下的不過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交給峄城當地的屬官來辦也未嘗不可。蕭九念打算帶蕭宴回北疆,一方面是老祖不發話催他了,即使是他向來恃寵而驕這次心裡也有些打鼓,早日回去讨些情面要緊。再有回北疆後如何安排蕭宴,也不是他自己能說了算的,少不得請教各位長輩,也需要不少時日。
而回北疆前,他一個人站在窗邊,望着遠處群山的輪廓,沉默許久還是叫了沈潮平:“走吧,去見苟崖。”
苟崖被臨時關押在峄城廢棄的糧倉内,高牆四面,隻有靠近屋頂的地方開了窗,有零星日光透過小窗照在牆壁上。屋内隻一張單人床,一張木頭桌子上面擺了水壺一個水碗一個,一道鐵制鎖鍊嵌進牆壁中,另一端扣在苟崖的腳腕上,把他圈在窗戶、床、桌子和痰盂的範圍裡。
當日費七關押他的時候他談笑風生,肆意灑脫,似乎渾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他落到蕭九念手裡被關在這裡,卻隻坐在背對窗的位置,望着黑乎乎的牆壁上一片日影發呆。
門鎖打開,看守恭敬地請蕭九念入内,沈潮平要跟進來,蕭九念說:“讓我跟他單獨談談。”
其實沈潮平早來過許多回,當然也不差這一回叙舊的機會。可是他有他的擔憂,提醒道:“沒有您的吩咐誰也沒動手廢他,屬下還是跟着穩妥些。”
蕭九念關上了門,把他的話一同拍在了門外。
黑乎乎的地方人進來要适應一會兒,蕭九念在門口站了片刻等能看清屋裡人的影子,走過去二話不說踢了苟崖一腳:“起來。”
苟崖愣愣地看着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真的聽蕭九念的吩咐拖着重重的腳鐐站起身,行動間腳鍊嘩啦作響。
蕭九念在他坐的位置坐下:“過來。”
苟崖看他,沒動。
“不是想殺我嗎,用不着又是刀又是箭的。我就坐在這兒,沈潮平他們在外邊,費七在長洲,現在沒有人擋着你,過來殺了我。”
這話實在說得讓人無法拒絕,苟崖眼中閃過一陣兇光,他本來就蓬頭垢面,撲過來如同一隻在野外刨食的野狗,精準迅速地掐住了蕭九念的脖子。
收緊,再收緊。
苟崖幼年流浪時就殺過人,那時的敵人是想要拐賣他斷他手腳或者想把他做成肉餡的惡人。可惜那些惡人腦袋不靈光,不知道一個敢獨自在外邊流浪的小孩子身負什麼樣的本事。
再大一些,他和那些惡人的較量就更多了,生死一瞬,往往根本沒有善惡可言,死者惡活者善。那時他覺得自己活得像一隻野狼,無來處無歸處,隻是一個人狂躁強橫着。直到他被蕭九念牽回家關在了偌大的督事院裡,被成百數千雙眼睛盯着長大,幾年時光過,竟然也人模狗樣了起來。
那段時光現在想想仿佛做夢一樣。
他松開手,看見蕭九念咳得驚天動地,聽見外邊沈潮平撕心裂肺地吼他,頹然地後退幾步貼在了牆面上。
蕭九念捂着喉嚨,聲音不成調:“怎麼下不去手了,你不是厲害得很嗎。”
其實蕭九念并不比他年齡大,可這人年少時就端着一副主上的姿态,教訓這個教訓那個。衆人捧着他畏懼他巴結他千方百計地想引起他的注目,終于養成了這個目中無人的模樣。
苟崖年少時被蕭九念揪着耳朵教訓的時候大多數都是不服氣的。蕭九念罵他混賬,責他口無遮攔。他内心卻想蕭九念不是比誰說話都損,比誰眼眶都高,天下英雄都不在眼中嗎,怎麼還有臉教訓他來着。多年過去,苟崖在颠沛流離中後知後覺地品出一點滋味來,那時候已經早沒有誰對他耳提面命要打要罰了。
蕭九念站起身,淡淡道:“好些話多年前我們都已經說盡了,苟崖,還有什麼想問我嗎?”
苟崖想說,你沒話跟我說,難道我想跟你說嗎。可是内心裡有一根弦輕輕跳動了一下,晃得他難以控制:“當年在牢裡你喝下的紫葉青是怎麼回事。”
蕭九念想起來了,那一株紫葉青來得可真是時候啊,他被困在這具累贅的軀體裡,縱有百般想法也什麼用都沒有了。後來,他連自己曾有過的想法也都記不清了。
蕭九念說:“老祖下的。”
苟崖道:“他還是容不下我,覺得留我在你身邊是個禍害。你呢,你現在也這樣覺得嗎,如果當初你知道後面的事,還會違逆老王爺的命令留下我嗎。”
蕭九念沒回答他,他開始往外走了。
拉開門栓,外間的亮光從門縫間溜了進來,在地面上劃出一道明顯的隔閡。
苟崖的聲音追着那光趕過來,略微顫抖着:“當年是誰私自放了我,是費七嗎,是費七對嗎。”
督事院的大獄純精鐵打造,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關押罪犯數十年,沒有一人逃脫。那牢獄深深,區區一個費七如何救得出他呢。可如果不是費七又能是誰?
難道讓他相信蕭九念在生死之際,在被自己最親近仰慕的老王爺逼到無可奈何之際還想辦法過重重關卡把他帶出來,還千方百計想給他尋一條生路。
蕭九念卻沒有回答他。
五日後,峄城案正式結案。
玄族逆犯苟崖在獄中自絕,苟崖擁護上位的新任玄王被秘密處決。自此,玄族自滅國後掀起的長達數十年的複國業火終于燒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