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内,各色藥香熙熙攘攘,似要把一切煙火氣侵占。
原來,是一夥計,趁着天氣晴好,正将一些藥材鋪陳開來。
陳若林見狀,走過去指點着他如何分揀挑選。
忙完後,他才踅回,繼續道:“姑娘的朋友若是成親了,那幹嘔便極可能是害喜之症。”
“害喜?”趙姝兒驚得幾乎要叫起來,“不可能的!”
黎慕白忙悄悄拉了拉趙姝兒衣角。
趙姝兒自知失言,立時緘默。
“倘使沒有成親,還請姑娘的朋友多多保重。”陳若林臉色陡地冷厲,語氣忿忿,“世上負心男子何其多,願姑娘的朋友早早醒悟方是上策,萬不可為了一個負心人,從而将自己斷送掉!”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番嚴詞,把黎慕白與趙姝兒弄得微微怔愣。
俄而,黎慕白對他生出一絲欽佩之意,揣度他作為醫者,應見過未成親女子有孕後被負心男子抛棄之事,是故才會作出此般相勸之言。
“多謝陳大夫關心。”黎慕白忙道,欲與趙姝兒離去。
陳若林又諄諄叮囑起二人:“唉!看你倆也是小小年紀,你們那位朋友應也差不多。你們回去一定要好生勸她,不要因為遇上了一個負心的人作踐自己,那不值得!”
黎慕白胡亂地點了點下颌。
趙姝兒則繃着臉,一言不發。
陳若林見二人不把他的話放心上,急道:“兩位請再稍坐一坐,我這邊有一件癡情女與負心男的舊事,想講給二位聽,也好教你們那位朋友能早些醒悟。”
黎慕白不忍拂他殷切之意,隻好與趙姝兒複又坐下。
陳若林讓夥計換了茶,慢慢地說起他在老家舒州時經曆的一件事來。
我家世代行醫,我與兄長陳若水均是師從家父,在舒州也算得上小有名氣。
一次,我外出就診,歸家途中被一年輕女子攔下。
她一個勁地哀求我救救她女兒。
彼時,正是梅雨時節。那女子的眼淚,就如梅雨般,綿綿不絕,像是要流到人心底似的。
我于心不忍,顧不上男女之别,也沒問她家在何處,便讓她引路。
抵達之後,我才知她是竹西館的一名琴伎,叫淩心。
這種煙花之地,我們大夫一行是從不踏足的,尤是有些名氣的大夫,更遠避之。
我想,這淩心姑娘大抵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在路上截住我,又以情打動我,好把我騙過來給她女兒治病。
彼時,她女兒年方三歲,已高燒七天七夜。
她在舒州城四處尋醫求診,要麼是花重金請來的大夫醫術一般,治不好她女兒的病;要麼是請來的大夫,一看是煙花之地,立即拂袖走人。
她女兒面頰上本來隻是一個腫瘍,但因未及時正确用藥,導緻腫瘍擴散,發展成癰疽,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
我本想撒手不管。
一來,我是初次見到如此嚴重的癰疽,心中沒底。
二來,我擔心萬一治不好她女兒,從而被她纏上。
淩心苦苦哀求我,拉着我不放。
她似乎有一種魔力,隻要掉淚,便能把淚掉到人心坎裡。
我沒能掙脫掉她的眼淚,不顧一切着手醫治她女兒。
我用針灸加上藥劑,每日反複斟酌藥方劑量與施針穴位,曆時半月,終于将她的女兒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随後,我又開了小兒滋補的藥方,配置了祛疤痕的藥膏。
那一段日子,我幾乎泡在竹西館。
她女兒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她偶爾也會給我彈上一曲。
古人常用“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來比喻琴彈得好。
然而,我聽過淩心彈的琴後,覺得三日還不夠,應該是三生三世才對。
陳若林講到此處,忽停頓。
黎慕白突地憶起那日從公主府送他回醫館時,她問他是否曾聽過琴霜的琴,他卻道自己不喜音律。
她掃了陳若林一眼,隻見他似乎還沉浸在淩心的琴聲裡,目光杳杳。
趙姝兒正聽得入神,在一旁催促。
陳若林呷了幾口茶,又繼續說了起來。
此後,淩心母女倆若有身體上的不适,皆會來請我。
慢慢地,竹西館的其她人,也開始請我看病。
我怕淩心難堪,亦怕其她人為難淩心,又見她們亦是身不由己之人,便也開始給她們瞧上一瞧。
淩心每次在我問完診後,都會給我彈支曲子。
她彈琴,也如她的眼淚一般,似是能将一首曲子刻到人心坎。
她女兒病好後,她就教她女兒習琴。
她女兒也極有音律天賦,小小年紀,技藝便已超出竹西館好些琴伎了。
趙姝兒打斷陳若林的話:“能把曲子彈到令人刻骨銘心,我倒想起一人來。白黎,你可記得在公主府的壽筵上,那餘音閣的琴霜彈的琴。”
黎慕白點頭稱是,想起曾聽過琴霜彈的三回琴,次次皆勾人魂魄。那本是無形的曲調,經她一調弄,仿佛能在絲弦上生出人生百味來。
趙姝兒言訖,又忙催陳若林。
陳若林吃了一大口茶,緩緩再度叙起來。
我與淩心熟絡後,對她的身世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她的口音不像是舒州本地的。
她告訴我,她本是京城人士,父親是一翰林醫官。因父親一次誤診造成事故,觸犯了律法,全家被收監、判刑。
她家中所有男子均被判斬立決,所有女子一律被發賣到邊遠之地。
那年,她年方十六,正要定親。定親的人家,與她家毗鄰。
不虞,淩心家中突遭變故,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定親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定親對象,與她是青梅竹馬,在定親前就已騙取到她的身子。
陳若林說到此處,語氣猛然帶了一絲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