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乍然酷烈,仿佛傾盡了所有天光,照得一殿的明暗無比清晰,陰與陽沉默對峙。
“慶陽,可還記得我們成親初始,你說你想仗劍走天涯,問我舍不舍得榮華陪你去。我立刻辭了官,并将出行要用的物品一一備好·····”
慶陽默默不語。
那次,雖是她頑笑之言,卻是她第一次覺得有了依托,第一次覺得埋在心底的傷口有了愈合的迹象。
這麼些年來,衛昌對她與韶櫻的好,她哪能不知!
抛卻長公主的身份,她也是一個尋常女子,渴望俗世的溫暖,希望得到枕邊人的珍視。
即便,他不是她最初愛上的人。
她曾招搖地快樂過,亦狠狠地受傷過,還深深地自責過。
流年倥偬,她也道不明自己待他究竟是何種感情了。
但她清楚,如若不是他待她如珠如寶,她也許早追随先帝一并去了。
這份好,盡管有故意而為之的嫌疑,但落在她與韶櫻身上,是實實在在的。
慶陽凝視着眼前的男子,像是第一次細細打量他一般——
他的五官一如既往的端端正正,嗓音一如既往的飽含無限情意,眸光亦一如既往的缱绻寵溺,令她,不由想要繼續沉淪。
“錯!”黎慕白一聲冷喝,清清泠泠的聲音成了一柄薄薄的利刃,将前塵幻夢生生割裂。
慶陽一顫,一點一點将視線從衛昌身上剝離。
窗外花謝花飛,“嘩嘩嘩”的風震耳欲聾,又像是撲了個空,她已找不到她的人生是在哪一個點開始坍塌的,隻覺耳邊的聲音麥芒般刺下——
“驸馬爺說錯了!裹了糖的砒霜,縱使糖再多再厚,也無法改變它是毒藥的真相,更無法改變它可緻人于死地的事實!”
“您不但故意令長公主染上米囊花的毒性,害死小绮姑娘,缢死昔日的戀人淩心,還毒死了淩心的女兒琴霜!敢問,您手染如許多人的鮮血,也是為了長公主?”
黎慕白話音甫落,慶陽倏地扭回頭,抹去面上淚漬,眼鋒刀子似的飛向衛昌。
“呵,越發無稽之談了!”衛昌轉過身,對黎慕白又怒又笑。
“大理寺派去盯梢琴霜的衙役,親眼見到琴霜從大理寺回到餘音閣後,便待在霜降館裡,未再外出過。再則,琴霜回餘音閣的途中,沒與任何人接觸。今日,我倒要好生請教,我如何殺她?難不成我會術法?”
慶陽半阖雙眸,語調哽咽:“小绮與琴霜之死,均是食用了含有野芹之毒的木樨丸子。小绮——是在我府中食用的——可琴霜那日并未來過我公主府,又是如何接觸到那木樨丸子的?”
黎慕白見慶陽長公主神情悲恸,頓憶起那日長公主頭疾發作時,她在長公主那富麗堂皇的屋子裡,看到過一隻雀藍琉璃寶瓶。
瓶子裡頭養着幾枝花已凋了大半的桃。
其時她還好生納悶——金尊玉貴的公主府,為何會在如此明顯的小事上不經心?
如今想來,那桃花是羅小绮帶去的,亦是上巳節時李奈助羅小绮摘下的。
羅小绮打小就常在公主府小住,與衛韶櫻情比姊妹,應早已将慶陽長公主當成了至親之人。
而慶陽長公主,知自己生育艱難,應亦是把羅小绮當成了另一個女兒。
趙曦澄是慶陽長公主看着長大的,是故,她才放心讓羅小绮嫁進涼王府罷!
念及至此,黎慕白不由暗暗朝趙曦澄看去,卻見趙曦澄亦正望着她。
黎慕白神思一頓,趙曦澄已移走了目光,道:“除了姑姑壽筵那日,琴霜之後确實未曾到過姑姑府中。”
“那她又是如何中毒的?”慶陽問道。
黎慕白見趙曦澄示意,忙回道:“回長公主,琴霜是在公主府與餘音閣之外的地方中毒的。”
“大理寺派去盯梢的衙役,親眼見到那一時段裡,琴霜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餘音閣。”衛昌冷笑道,“涼王殿下素有愛打人手闆的美名,難不成也将那衙役一頓屈打,令他們不得不做了僞證?”
黎慕白忙低頭觑向自己的手,一霎憶起初遇趙曦澄那日,他便道要打她手闆。
她以為,那不過是他唬人罷了,不承想他當真兒有這麼一個“美名”!
然而,衛昌此時特意将趙曦澄的“美名”點破,用意怕不止混淆視聽如斯簡單!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趙曦澄道,“往日裡,本王隻不過處置府中犯了規的下人,敢問驸馬又是從何處得知本王府中之事的?”
黎慕白接過他的話,擡首盯着衛昌,正色道:“法有專條,律有明文。聖上向來重視律法,連奴婢這等微末小人皆知。大理寺辦案,一切以律令為準則,更何況是人命案子。驸馬爺此話,是不相信大理寺,還是在置疑聖上?抑或是對朝廷定下的律法有所誤解?”
她将一頂大帽子扣下,壓得衛昌啞口無言。
她繼續道:“監視琴霜的衙役,的确未曾見琴霜踏出餘音閣的霜降館半步。但是——那衙役看到,琴霜的侍女出過餘音閣!那侍女,如往常一樣着白衣白裙,蒙白色面紗。”
“之後,那侍女又回到霜降館。未幾,琴霜就中毒身亡了。如此,很容易教人以為兇手便是那侍女。”她放重語氣,“然則,兇手并非侍女!”
“既然琴霜未踏出過霜降館,兇手又不是那侍女——”慶陽斜了衛昌一眼,問黎慕白,“兇手又是如何殺人的?”
黎慕白躬身道:“回長公主,兇手殺人的秘密,其實就藏在公開的事物裡,并非存在于隐秘之中。大理寺派去監視琴霜的衙役,眼見即真相,隻是那衙役不知而已。”
慶陽蹙了蹙眉。
趙曦澄見狀,遂替黎慕白補充:“兵法有雲: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内,不在陽之對。太陽,太陰。此為瞞天過海之計。”
慶陽這才微微颔首。
黎慕白指着架子上挂着的琴霜案發現場的畫,道:“琴霜身亡後,在霜降館的一立架上,擱了一套白衣白裙與一條白色面紗,是琴霜的侍女平日之裝扮。而霜降館裡,卻不見侍女其人。盯梢的衙役,亦未見侍女踏出過霜降館。”
“琴霜一個大活人,為何會無緣無故不見了蹤迹?”衛昌甩了下袖子,“還不是那侍女殺了人,畏罪潛逃了!”
“錯!那侍女并未逃走!”黎慕白道,“琴霜的侍女,早在上巳節後就消失了。”
“奴婢為尋找膳食靈感,曾前往餘音閣聽過琴霜彈琴。那次,碰巧遇上了前去查案的大理寺卿王大人。
“彼時,霜降館内隻有一個尋常小丫頭子服侍琴霜。”
“餘音閣一衆人等俱證明,琴霜那着白衣白裙的侍女,是她從舒州帶來的,素日裡主仆二人形影不離。”
“餘音閣有個彈箜篌的伎人,一直力求能技壓琴霜,因此命她的兩個小丫頭子時刻留意着霜降館的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