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午時後，風愈加燠熱，卷得華堂内的輕紗薄幔如亂雲飄搖，搖得人頭昏眼花。

江達安撐起因醉酒而東倒西歪的身子，先是向趙曦澄賠禮，喝退阿莫，又責備汪緻遠幾句。

見轉運使大人發作，其餘小倌頓噤若寒蟬，紛紛起身，悄聲靜立一旁去了。

黎慕白從門縫睐去，隻見那個叫阿莫的小倌行完禮後，便目不轉睛望着趙曦澄，眼中全無懼意，渾不在乎江達安的訓罵。

“阿棄，快休得無禮！”裴文棟叱責道，“這不是你能說話的地方，快快退出去！”

随後，他指着趙曦澄身邊的那個小倌與其他幾個小倌，“那個阿莫阿離，還有你——你們，全部出去！”

汪緻遠本以為自己此舉得了涼王殿下的歡心，不虞卻被轉運使一頓呵斥，酒頓醒了八九分，忙忙伏地叩首請罪。

那兩個調笑阿棄的官員，醉意被驚退不少，白着臉跟裴文棟一起伏地叩首。

小倌們依言退下。

阿莫阿離臨走前見阿棄不肯離去，便順道去拉他。

阿棄卻一把甩開他們的手，全然不理會他倆的一片好意。

阿莫歎了口氣，道聲“你好自珍重罷”，便扯着阿離，追上其他人，匆匆出了這華堂之門。

“阿棄！”裴文棟有些氣急敗壞，低吼，“還不速速退下！”

阿棄對裴文棟一禮，道：“謝大人好意。隻是阿棄久藏了一段心事，如今有望得以解開，阿棄不想錯失良機，以免日後悔恨難當。”

江達安欲命人進來把阿棄拖下去，趙曦澄卻突地對阿棄招了招手。

“你站到前面來一點！”

阿棄依言上前，恭恭敬敬跪拜。

“禀貴人，奴叫阿棄，是竹影樓的小倌，自知與貴人是雲泥殊路，本不該前來污貴人眼目，但奴是個癡人，心存妄念。今日鬥膽拜見貴人，不敢奢求貴人諒解，隻盼望貴人能幫奴解開一個疑惑。奴便是身死，也無遺憾了！”

趙曦澄并未看他，隻用修長的手指彈着酒盞玩，震得一盞蓮花白風波不斷。

他玩了半日，方閑閑道：“為何一定要來這菡萏閣？”

“回禀貴人，自從去歲秋始，奴就發誓不再踏出竹影樓半步。今日來菡萏閣，是因為得知有京中的貴人在此。奴癡心難滅，禁不住破了誓言。”阿棄叩首回道。

“你的誓言本王不感興趣。”趙曦澄斜斜睨了一眼汪緻遠，“我倒是想問問，你是從何處得知本王會來這菡萏閣的？”

“殿下，不是臣，臣從未向竹影樓透露有關殿下的任何消息，請殿下明鑒啊！”汪緻遠頭磕得砰砰響，渾身冷汗岑岑。

“回禀貴人，不是汪大人，是菡萏閣的姐妹告訴奴的。她們都知道奴的心事，不忍心看奴癡心落空，便告訴了奴今日閣中會有京中貴人前來。奴請大人不要責罰她們，她們也與奴一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請貴人責罰奴，即便是要奴的性命，奴也毫無怨言。”

趙曦澄沉吟片晌，道：“俗語雲‘性癡則志凝’，你三句不離癡字，想來也是個烈性執拗的。”

他把一粒黑色小藥丸彈進酒盞裡面，指着酒盞道：“你過來，把這杯蓮花白喝了。”

黎慕白在間隔門後簡直無語——那黑色小藥丸，她曾逼左嘉吃下過，其實就是普通丸藥，根本無毒。後來她與趙曦澄離開黃家村時，她又給了左嘉一枚所謂的“解藥”。

江達安等人見趙曦澄明晃晃地在酒中下藥，莫不大駭。

羅望霆冷哼一聲，幾步走到趙曦澄面前，草草行了一禮：“殿下，這小倌雖然低賤，卻也是一條人命，也是西洲的百姓，更是我朝萬千子民中的一員。殿下身份貴重，臣懇請殿下高擡貴手，饒了他這低賤之軀。”

趙曦澄不為所動，端着酒盞笑道：“既然羅大人如此愛民如子，那莫不如羅大人替他喝了？”

“殿下，羅大人一向恪盡職守，并無過失，殿下萬不可讓他喝這酒啊！”裴文棟忙跪伏求情。

“殿下，羅大人肩負西洲安全，臣萬望殿下三思而後行！”江達安又去勸羅望霆，“羅大人，還不快快向殿下賠罪！”

就在幾人僵持之際，阿棄忽然搶至案前，捧起酒盞，一飲而盡，爾後雙手高舉空盞，跪道：“奴不勝榮幸，能得貴人賜酒，奴謝貴人！”

“荒唐！”羅望霆憤然拂袖，不顧江達安等的勸阻，大踏步離了這華堂。

“你——你——”裴文棟戟指阿棄，氣得酒意上湧，面色紅漲。

趙曦澄卻不做理會，對阿棄道：“果真性癡則志凝。說罷，你有何心事？”

“謝貴人成全！”阿棄把酒盞捧回原處，磕頭道，“奴想向貴人打聽一個人，那人身量與我一般高，上年秋天他啟程去京中前，我們發了死誓，但至今奴連他的一個口信都沒收到過，奴很是擔心。”

堂中的一舉一動，黎慕白看得一清二楚，心道這阿棄的脾性與那左嘉倒有些類似，行事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不過，阿棄這般決絕，值嗎？

她以前常斷案，深覺“情”之一字最難解，有癡心人就會有負心人。若是癡心人遇上癡心人，或負心人遇上負心人，“情”之一字便可不解而破。

但看阿棄這情形，她歎了口氣——又是一段癡心人遇上了負心人的故事罷了！

趙曦澄端量着阿棄，突然指向王赟對他道：“你要打聽人，找他最适合不過！他也是京中來的貴人，不但會找人，還會斷案。”

阿棄雙眸一亮，謝過趙曦澄，趕緊起身走至王赟面前，跪地行禮。

“請貴人原諒奴的冒昧！”

王赟苦笑，道：“你要尋的人是不是進京趕考的一個舉子？那舉子還對你說，待他高中後，就接你進京去？”

“貴人真是諸葛再世，都說對了！他叫左嘉，貴人既然算出他是進京去趕考的，定然可以算出他在京中的情形。萬望貴人能告知奴！奴感激不盡！”

阿棄重重連磕幾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