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梓原漸趨混沌的識蘊,猛地被驚醒。
那一聲“阿嘉”的呼喚,似帶着百轉千回的企盼,隔着含煙的秋水,隻待他折一根蘆葦,抛入江中化成扁舟,載他去尋她。
崎岖與時競,不複自顧慮。春風振榮林,常恐華落去。
倘使世事可以倒卷,他甯願與她各自湮滅于人海,相遇不相識。
那是個冷冰冰的拂曉,天上一牙森森淡月,遠村一稀昏昏殘燈,近岸一片凄凄荒草。
在這黑夜與白晝交替的時刻,處處冥昭瞢闇。
蟄伏苦練好幾載,他終于親手刀刃了仇人,亦替父親去看望了恩人,卻不虞撞進了一個更大的陰謀裡。
他暗中将人救下,又不得不扼殺另一個無辜者的性命。
歸來這人世,依舊瑤台無路,隻有河水不分晝夜地流。
他坐在一株光秃秃的柳樹下,空睜着眼。灰蒙蒙的霧霭中,那些白日裡鮮活的景象,此際俱成了死寂寂的浮影,陌生似夢,顯得那滾滾逝水的“嘩啦”之聲分外真實。
師父說苦盡甘來,他倒希望自己當真是置身夢裡。那麼,噩夢過後便是好夢了罷?
冷不丁,一把淩亂的腳步聲促促傳來。
他下意識提劍,迅速隐藏于樹後。
旋即,一抹芽綠的身影打霧中鑽出,仿佛是趕前出來的一點朝晖,又像是從灰燼裡吹來的一縷春意。
來人一氣跑到岸邊才停下。隔着霧氣,他瞧不太清那人的容貌,隻看出是個瘦瘦弱弱的姑娘。許是行路急切的緣故,她的鬓發有些松散。
他以為那姑娘要渡河,片晌後卻見她回頭張望了下,便縱身一躍,徑直跳入了水裡。
河水不算湍急,那姑娘一下都不帶掙紮的,未幾就沉了下去。
緊接着,霧衆官又沖出幾人。他們手持棍棒,對着水面大啐幾口,惡言詈辭不堪入耳。
他曾流離轉徙,約摸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按耐不住拔劍而出。
那幾人不及迎戰,便被吓得抱頭鼠竄。他本想追上去趕盡殺絕,念及那落水的姑娘,忙潛入河中。
河水冰寒刺骨,他摸索着尋到人,拽着就往對岸遊。不承想,将那姑娘推上河堤後,他的小腿突然痙攣起來,痛得尚未完全上岸的他急速下墜,并連連嗆水。
他想方設法來緩解痙攣,可無濟于事,以為要命喪于此,又想着大仇得報,亦算了無牽挂,隻是要愧對師父,愧對左嘉所拜托的事了。
朦朦胧胧中,他觑見那姑娘朝他凫水而來,芽綠色的裙擺飄飄曳曳,恍如一個生機盎然的夢幻泡影。
姑娘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奮力往上遊去。途中,他的胳膊好幾次從她手中滑落。每一回,姑娘都即刻回身重新捉住,拼命握牢。仿佛,手裡抓取的是什麼稀世之寶。
他這才發覺自己不是在夢中。
日出寒山,明滅殘霧,天地豁然開朗,遠山近水皆蒙上了一層金光,異乎溫暖,連同他自己亦沐浴其間。
終于遊到岸邊,那姑娘把他拖上去後不住地打寒顫,随即直挺挺往後一跌。
随即,有血從那姑娘的後腦勺處源源沁出,殷紅的顔色,在灰褐的泥裡冶豔至極,顯得她的臉愈加慘白。
他曾多次浴血,曾多次見血,但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血所蘊含的生機,亦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聞出了血的鐵鏽味,如斯恐怖。
“不要!”他大吼一聲,連忙爬過去,哆嗦着伸出手靠近她的鼻端,又哆嗦着撤回。
冷風如刀,将他淩遲。
他不顧一切地背上她趕往城中求醫,還一度抽出劍逼着大夫開方子。
在那個偏僻的村落裡,他日日夜夜守着她。她蘇醒的那天,初雪降臨又停,一層薄薄的純白,在晚霞裡有如甜蜜的霜糖。
師父果真沒有騙他,苦盡,甘來。
“以後,你——就喚我阿簪,我喚你為阿嘉,可以嗎?”
朔風穿過玉樹瓊枝,搖下數片雪花,翩跹如潔淨無瑕的蝶,倒使得撲在臉上的寒意成了一個假象。
心底那扇冰霜鑄就的門,其實,隻需一瓣柔軟的花就能輕易敲開。
瓜架上,嫩黃的蓓蕾仿似初生的陽光,天是溫暖的,亦是新鮮的。
“阿嘉,你真是個大傻子!這道菜又鹹又苦的,還被我燒糊了,你居然說好吃?!竟還吃了這麼多?!”
“阿嘉,這衣服上的污漬是不是跟我有仇?你就搓了那麼兩三下,衣服就變得幹幹淨淨了?”
“阿嘉,你今次帶回來的蓮子糕,味道很好诶,我喜歡!”
“阿嘉,那蓮子糕不能放太久,這是你說的,你就快點把碟子裡的兩塊吃了。”
“阿嘉,山裡面蟲蛇多,你伐薪時要多留神,我——我很是——擔心你,你早些回來······”
“阿嘉,城裡真好玩,下次我還要來,好不好?”
“阿嘉,我教你唱歌罷。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采,陽鳥吐清音······”
······路遙日月促,非是我淹留······泛舟芙蓉湖,散思蓮子間······願歡攘皓腕,共弄初落雪······何處結同心,西陵柏樹下······經霜不堕地,歲寒無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