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能說是全無人影,當他們推開大門時,下人們正焦急地奔前走後,一見兩人入内,一名奴仆當即上前,跪倒在地,口中疾呼:「殿下、小女君,小...小娘子不見了。」
槐安認出這個奴仆是她從前屋裡的貼身侍女,名喚玉桂,她急急朝玉桂問道:「出了何事?」
原來那時安排了玉桂照顧若埕後,玉桂确實按照槐安的吩咐,盡心照料若埕的生活起居。為避免人多嘴雜,小宅處隻放了一兩名親信雜役,故而玉桂的工作量也着實龐大,舉凡洗衣、升火煮飯、灑掃庭除等都需要她親力親為。
今日午後,若埕用完膳,打了個呵欠回屋歇息。玉桂照常奔波料理家務,孰料向晚時分,她到若埕屋前拍門喚小娘子用晚膳,卻聽屋内全無聲響,她當即破門而入,卻見屋中已無人影。
玉桂急匆匆四處尋人,可礙于槐安曾交代過小娘子身份特殊,所以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找。此刻隻見她雙目閃着淚光,額間沁滿汗珠,已是急成熱鍋上螞蟻。
槐安聽畢,緊緊蹙眉,大步邁向若埕的屋子,桓遂緊跟在旁。
一進屋内,隻見屋中擺設整齊,絲毫未見掙紮的痕迹,她四處探看,最細微處都不放過。尋了半晌後一無所獲。
「莫非...她自個兒跑出去玩了?」槐安喃喃自語。
「不。」桓遂走近,伸出食指到槐安面前,隻見那修長、指節分明的手指指頭上沾了一些白色粉末。
「這是...?」槐安湊近定睛細瞧,忽地感覺到胸口有什麼巨石般的存在直直砸下,伴随着不祥的預感如電竄過背脊,直上腦門。呼吸一滞,上下牙齒打着顫,擡眼望着桓遂,眼裡帶着絕望又充滿希冀的光,祈禱着桓遂否認她的猜測。
桓遂垂下眼睑,點了點頭。
槐安趔趄倒退幾步,不敢置信,她覺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那是迷魂散。
誤聞者會立時暈眩倒地,失去知覺。
若埕絕計是給人擄走了。
可那賊子圖什麼?
這宅子地處僻靜,擺設與裝飾低調至極,毫不顯眼,絕非盜匪會想要下手的目标。
再者,屋中擺設未動,箱未翻櫃未倒,财物具在,可見賊子不為錢财,沖的就是若埕而來。
可這才幾日時間,除了她和桓遂兩人,再無旁人知曉若埕仍生還之事,更加不可能知道她的所在地,就連宅中的雜役們都不清楚若埕的真實身份。
倘若那賊子,或說賊頭,真是因為知曉了若埕的身份而劫人,那麼莫說若埕的安危、自己和桓遂的處境當如何,便是整個大鄭朝廷都将立陷于傾覆之危。
她就不該放若埕獨自一人,就該把她帶回平府自個兒的小屋,再不濟,也該日夜守在她身邊。
不,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耍小聰明,自以為是,說什麼假死以探君心?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方才來時路上還興高采烈地想着要讓若埕和齊太子見上一見,現下好了,别說見了,人都給搞丢了!
若賊子以此向他們勒索也就罷了,大不了賠人情散錢财換人命。
最糟的情況是,在鄭齊兩國将聯姻之際,公主殁但盟約未破,若在此時,死而複生的公主橫空出世,滿朝嘩然還是小事,别忘了,齊太子已入京城,屆時讓他們扣一頂欺詐背信的帽子,發動戰争,那麼...
槐安不敢繼續細想,她懊悔地重重捶了下一旁的案牍,雙掌覆上臉,試圖掩住眸中透出的蒼茫絕望。
怎麼辦?怎麼辦?該怎麼辦?
肩頭忽地一沉,槐安回身,隻見桓遂大掌搭上她的肩,神色複雜難解,深處卻有着大山般的沉着冷靜。
他輕輕道了句:「沒事。」
槐安搖搖頭:「都是我的錯。」
「不是的。」桓遂安慰道。
槐安沒有得到安慰,續問道:「你可有疑心之人?」
桓遂眼睑低垂,輕歎口氣:「你概已推出後續可能的發展了?」
槐安「恩」了一聲。
「這一劫,誰才會是最終得利者?」
槐安聞言,倒吸一口氣,擡頭直直望進桓遂眼裡。
鄭與齊聯姻結盟,本為遠交近攻,騰出手來料理前朝餘孽。
若今日盟約破局,鄭齊交戰,最終得利者不用說,正是...
「西境。」
槐安咒了聲:「該死!」她皺起眉,有些為難:「殿下曾說厲帝餘孽如鬼影般神出鬼沒,又如蜚蠊般無窮無盡,該如何查起?」
「你且去問你阿兄今日如何得知齊太子将經之處,自有線索。」
當槐安飛奔至北大營尋到平晏時,她小心翼翼不帶任何疑點地詢問他,卻見平晏隻是有些古怪地看向她:「永賜讓你來問我?」
槐安點點頭,不明所以。
平晏嗤笑一聲:「這種問題需要問?」
槐安臉沉了沉:「愛說不說随便你。」
平晏拉着槐安走到軍營外,邊走邊問:「你沒聽過天東鋪?」
「天東鋪?」不就是一全國各地都可見的超大字号商鋪嗎?
「呲,真是孤陋寡聞。」平晏端出一臉說教态勢:「天東鋪,明面上看着是以經商穩健見長,實際上,讓它真正能獨霸一方的還是因為他們最主要的業務...」
平晏四下瞧了瞧,見沒人方才壓低聲音道:「情報。」
槐安長長地哦了一聲,想起來了,早年她便聽長輩們說過,有一民間情報單位,在南北境各地皆暗埋數千至數萬眼線,将所有信息以特殊方式加急送到京城本鋪,本鋪中有數十名大掌算,管理餘下數百小掌算,每時每刻整理、核對、搜索、歸檔所有信息,再由大掌算理清事件脈絡,精算出将來可能的發展,再将這些情報以千金販賣給所需之人。
說起來就像現代的大數據系統,隻是在這裡,是靠『人腦』計算的。
槐安想也沒想到,這神秘莫測的情報單位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開滿城頭巷尾的天東鋪。
那麼想來,天東鋪手上定有關于西境勢力的信息。
她拍了拍平晏的手臂,說了句「多謝阿兄」便頭也不回地出營,飛身上馬,奔回京城去了。
平晏望着妹妹的背影,神色複雜,不發一語。
自北大營返回京城需一個時辰半,白日裡又多浪費了兩個時辰在踢蹴鞠,當槐安策馬過了京北門時,已近戌時四刻,城門将要下鑰,天東鋪也早關了。
槐安隻好回到平府休息,心裡默默思索着隔日打算。
亥時她見次兄回府,有些懊悔今日平白多跑了那樣長一段路到北大營問他情報出處。早知次兄今日會回家,她就該先跑回家裡,好整以暇地等阿兄回來。
說來還是她太沖動,想到就做,沒怎麼在動腦,往後還是該改改,以免太操勞了。
隔日,天未亮,槐安晨起練完劍,算好商鋪開張的時辰,便走到馬廄挑好馬準備出府,卻在府門口被一位名叫趙鐵的副将攔了下來。
趙鐵拱手向槐安行了個禮後道:「小将軍,标下見昨日小将軍忙得腳不沾地,怕是沒得到消息,特趕來相告。昨日退朝後,南齊使節函方送至朝廷,今日使節團便該抵達了,陛下特意停了早朝,命四品以上官員陪同衡王殿下,于卯時三刻到定鼎門一齊迎接齊太子。」
槐安眉頭輕輕皺了皺,雖說昨日鞠場一見,她便估摸着蕭剡今日當入京來,當時她還興高采烈地暗自盤算要在哪家酒樓安排會面,誰知異變徒生,倒是要耽誤去天東鋪問事了。
她歎了口氣,策馬調頭到城南定鼎門等候。
時間緩慢地度過,直到巳時都未見使節團的身影。
新陽已成烈日,烈日烘開層雲,站在烤得暖烘烘的青石闆上,冷風忽焉而來,忽焉又走,卻是叫身子體溫調節器無所适從。
槐安腳上點着拍子,深長脖子張望,見次兄已然是等得不耐煩,招來小厮搬來太師椅,一屁股坐了下來,手撐着腦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嘴開得老大,蟲子都要飛進去了。
她移目望過去,卻見其餘臣工們雖說面上不顯,但隐隐都有着不耐煩的态勢,倒是站在身邊的趙鐵垂手豎立,緊抿着嘴沒說話。
槐安見這趙鐵眼神直視前方,連汗珠滑入眼簾都未見眨一下,一臉老實巴交的樣子,就想逗一逗他。
她悄悄側身過去,用隻有兩人才聽得到的音量和趙鐵搭話:「你昨日踢得挺不錯的,過後有鞠賽都找你?」
趙鐵聞言,倏地轉頭,驚恐地望向槐安:「少帥早已親點讓标下歸入他的隊伍,标下是萬不可...萬不可...」他頓了頓,眼珠子左右轉了轉,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握了又放,像是在思考該如何措辭,好半天才擠出來:「萬不可首鼠兩端的。」
槐安聞言,噗嗤一聲笑出來,見周圍臣工側目,才趕緊收斂笑容,一面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一面問道:「首鼠兩端?」
趙鐵表情更驚恐了,趕忙抱拳福身告罪:「标下才疏學淺,用錯了詞,請小将軍海涵!」
槐安莞爾,「喂」了一聲:「不對呀,你是我麾下的人,怎被阿兄撈了去呢?」
此話不假,當時攻打洛北王洛聯的槐安軍伍裡中,趙鐵正是她手下的副将,這也是為何趙鐵會稱槐安為『小将軍』而非平家仆役口裡所喚的『小女君』。
且這趙鐵來頭可不小,他家世顯赫,母族在北境是曆經數朝而不倒的軍閥家族,其父更是當朝禦史中丞,管百官彈劾之權。
背景這麼硬的他,為何會屈尊于區區一個中郎将之下?
實在是因為趙鐵和他的父母都太不合了。
起義那時,王雲諾在前秦後主麾下任右武衛大将軍鎮守京城,而她兒子趙鐵卻因看不慣前秦之殘暴,早早就投入起義軍中。
在最後的京城攻防戰中,端昭帝數次讓趙鐵寫信勸降其母,但王雲諾都不理睬,甚至宣布和趙鐵斷絕母子關系,令起義軍中衆人紛紛懷疑趙鐵可能是前秦派來的間諜,若非槐安因于武舉館求學時識得趙鐵,一力擔保趙鐵為人,否則那時軍中每人都想以他之血祭奠京城攻防戰中死傷的将士,差點就要人頭落地。
攻防戰持續了許久,直到最後王雲諾見到前秦大勢已去,方才識時務地開城投降。端昭帝為表其寬宏大量,特别赦免了王雲諾,甚至在王雲諾稽首宣示忠誠後,還是讓她保有大将軍的職銜,更責令她續開往漠北鎮守,任安北都護府大都督,令她全力守衛國界,以示對新朝忠誠。
王雲諾投降後,和趙鐵共處同一朝廷,但母子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盡管王雲諾曾私下對趙鐵示軟,但趙鐵油鹽不進,表示母子關系既已斷絕,死生便不要再見了。
趙鐵搔了搔腦袋:「是在标下投軍前的事了,那時少帥哄騙...」他停了停,像是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趕忙改口:「不不,那時少帥誘導...不不不...恩...總之少帥和标下說,若标下加入他的隊伍,他就會将标下塞到小将軍您的麾下。」
槐安又笑了,她那次兄就愛擺花架子在人身上,趙鐵說的沒錯,阿兄就是連哄帶騙,才能把趙鐵這樣好的人才給騙去他的隊伍。
幸好後來她便沒怎麼再和阿兄踢球,否則定要把趙鐵奪回來。
還正想着,遠方号角響起,使節團終于慢悠悠地晃來了。
已近午時,衆人都被烘烤的大汗淋漓,桓遂定定地站在排首,待使節團走近,方才上前,拱手微微一揖。
衆臣工們跟在桓遂身後,也一齊福身行禮。
原先乘在馬背上,看來人高馬大的蕭剡見狀,當即跳下馬來,斂衽回禮。
南齊使團也紛紛下馬,跟在齊太子身後行禮。
槐安偷偷擡起眼瞧,卻見齊五皇子蕭刻合手胡亂揮了揮,權當回禮後便昂起腦袋,抱着胸,滿不在乎地東張西望起來。
迎賓禮畢,衆臣工散,桓遂領着蕭剡一行人前往金陵館,槐安則是回身從馬童手裡牽過缰繩,大喝一聲「駕」便揚長而去,前往跨越半個城區,位于延慶坊的天東鋪本鋪。
京城中的天東鋪本鋪是一棟七開間的建築,放眼整個京城,雖不算最高,但已是白陌巷中數一數二的地标了。
前門頂上高高挂着『天東本鋪』木牌,牌邊鑲上一層薄薄的金條,華麗卻不顯土氣。鬥拱上懸着兩排燈籠串,攢尖屋頂一層層如寶塔、如藏書閣,方圓幾裡圍成一個小園子,俨有拔地而起之勢。
槐安跨過門檻邁進鋪内,映入眼簾的是琳琅滿目的各式商品,從胭脂、絲綢、茶葉、瓷器、漆器到鍋碗瓢盆、橫凳、太師椅、皂靴、平鞋、腰帶、冠帽,自門邊擺到深廊後的街邊,梁上、柱勾、牆角,一個空間都不放過,擠滿客人,幾乎無處置腳。
槐安艱難地穿過擋在面前的人潮,好不容易抵達櫃桌前,她用指節敲了敲桌面,喊道:「掌櫃的!」
一頭纏布巾,神色疲憊的男子自内堂走出,見來人身着衣裳華貴,趕緊堆起笑容殷勤道:「客倌,在下忝為本鋪掌櫃,敢問客倌需要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