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聞言,冰凍般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裂縫。她心下大駭,但仍竭力保持鎮定,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原來蕭将軍是如此輕信道聽途說之人。」
蕭刻大笑:「倒不是,不過...」他停頓了下,想營造出張力,但見槐安面上仍波瀾不起,隻好祭出最後殺手锏,「方才我回屋時,見房裡莫名出現了個美麗可人的女子,長相吧,和前陣子送來的公主畫像有幾分相似,卻問不清來曆,平小娘子見多識廣,識人無數,不知肯否賞臉,替本将軍鑒定鑒定?」
雅座間一陣沉默,壺嘴青煙漫漫,發出細微的籲聲,臨間碗盤交錯,杯觥相撞,哐當匡當伴着笑聲戲語,襯出這廂一室寂然。
槐安面無表情:「殁公主是我親自落葬的。」
「言下之意,平小娘子是不信了?」
「我有官職在身,蕭将軍該喚我一聲『平大人』。」槐安俨然失去耐心,不想再繼續同蕭刻虛以委蛇。
「噢,區區郎将也配本将軍稱呼?」
「區區郎将倒是打赢了威名赫赫的蕭将軍,你說配不配提?」
蕭刻聞言,猛地站起身,惡狠狠地瞪向槐安:「我或許腿腳功夫未及你,但論謀略,哼,甩你幾條街。」他手搭上腰間的刀,眼神兇狠得像要噴出火來。
「蕭将軍莫急莫惱,别氣壞了。」
蕭刻不怒反笑:「等着吧,齊鄭兩國注定無法結盟,屆時兵戎相見,莫怨我斷了你那花拳繡腿。」語畢,轉身拂袖而去。
拉門乓當一聲砸在門框上。
槐安當即站起身,走至門邊,輕輕拉開,掩去一身氣息,探頭查看,隻見蕭刻的身影氣呼呼地走向長廊深處。
槐安見他拉開深處廂房的拉門,記下位置後,當即閃身出了雅座。
雖說不能确定蕭刻是否隻是虛張聲勢,但既然有了一絲線索,那麼她就該去查。
她見一夥計走上樓梯,當即一步向前拉過他,同時往他手裡塞進一錠銀錢,悄聲對他交代:「這位小哥,勞煩您去那廂,瞧瞧是否有個妙齡女子在裡間。」
夥計不明所以,但覺手中銀錢沈甸甸,心頭一喜,隻當槐安是來抓夫君私會,應下後,端着托盤就進去了。
槐安在外頭等得焦急,心中默數着時刻。幸好夥計很快便出來了。
他躬了躬:「這位娘子,裡間确有一位妙齡女子。」
槐安又驚又喜,沒想到蕭刻竟沒說謊,連忙道:「多謝,敢問那女子長什麼樣?」
「一時之間未及瞧清,但相貌絕計沒您出彩。」夥計擡頭觑了她一眼,滿臉奉承。
「身上穿的什麼?」
「淡褐雲紋衫,淺朱色羅裙。」
是槐安留在小宅裡的衣着沒錯,但話又說回來,這樣紋飾與顔彩的衣服實在是太常見了。
「有無特别的飾物?」
「大約是沒有。」
槐安拍了拍夥計,示意他可以離去後,沉吟一陣。雖然不能保證那女子就是若埕,但不親自确認清楚她又是絕對不會放心的。
可萬一她當真到那廂前拍門,無論屋裡的是不是若埕,都将證實蕭刻的懷疑,即使槐安再說些什麼借口,他都将認定若埕尚存于世間,而大鄭存心欺瞞他們。如此南齊便能獲得足夠理由興兵。
槐安很是為難,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選擇。
末了,她歎了口氣,興兵便興兵吧,反正遲早會有這麼一仗,早打晚打都得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若埕的安危。
思考完畢後,她不再有所猶豫,大步趨前,行至長廊深處,擡手預備拍門,手腕卻忽然被人拽了下。
槐安當即扭頭,卻見桓遂滿目驚慌,出口的語氣卻冷靜無比,隻聽他沉聲問道:「你在做什麼?」
槐安吃了一驚,心中暗自揣測桓遂是何時出現在這的,她竟全然沒有察覺。
桓遂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靜靜地道:「子然和我說了,我方才就在鄰間。」
槐安「喔」了一聲,想來次兄是擔心她,又怕自己偷偷跟上顯得不尊重,這才找來桓遂暗中保護。
她感到好氣又好笑,次兄分明說了,自己的武藝當是大鄭朝裡最頂尖,這樣的她還需要人保護?
槐安頓了頓,見桓遂仍望着自己,于是将心思轉回來,指指廂門,悄聲道:「可能在這裡頭。」
桓遂拉着槐安,閃至一間空房。
一拴起門闩,桓遂當即旋身朝槐安道:「你當真以為蕭見忍會那麼傻?」
他的神色冷冽,眸底卻暗藏焦急。
槐安蹙起眉,不明所以。
「那是個圈套。」
「我知道。」
「知道你還去?」
「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找到若埕的機會。」
桓遂歎了口氣:「我曉得若埕的下落。」
槐安聞言瞪大雙眼,面上驚疑之色比之方才面對蕭刻之時更甚:「你曉得!?」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沒使用尊稱。
那為何不告訴我!槐安想對桓遂大吼。還愣在這做什麼?
「我來就是要帶你過去的。」
「在哪?」槐安懊惱又焦急地續道:「殿下怎麼不先去,再差人來找我?」
桓遂搓了搓額頭:「那地兒我不方便隻身前往。」他少見地欲言又止,形容忐忑,神色不安。
「哪兒?」
桓遂咳了聲,喉結上下滾了滾,終是道:「夜霄閣。」
槐安「哦」了一聲,終于理解桓遂複雜的表情究竟為何。
若論起京城中最知名的酒樓,非夜霄閣莫屬。
并非是它賣的酒有多香醇多濃烈,也非是其布景排場多盛大。
而是因其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特色——
春宵。
相傳每一位去過夜霄閣的人都會體驗到真正的『一.夜.春.宵』為何,盡管每個客人各個守口如瓶,但越是神秘,衆人越是前仆後繼。
民間傳言:夜霄閣能引出每人最深層的欲望,并将之實現。
即使所費不赀,仍有人傾家蕩産隻為親眼一睹『春宵』風采。
而桓遂,身為當朝皇子,自然是不能讓人瞧見自己親自前往這所謂的『尋花問柳之地』。言官大肆抨擊還是小事,倘若一個不小心惹得天家震怒,那可就會成為一場無妄之災。
因此桓遂隻能來尋槐安一道。
帶着未婚妻到酒樓,雖說仍少不了閑話,但總歸能堵上一些言官的嘴。
在前往夜霄閣的途中,槐安想起一件事:「殿下,您如何得知?」
桓遂正倚在馬車邊上假寐,他「恩?」了一聲方才反應過來,淡淡地道:「我自有門路。」
「也是去天東鋪問的嗎?」
「不算是。」
槐安原想繼續追問下去,末了卻作罷。
想來當時桓遂要她去問次兄情報從哪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好要用自個『門路』取得消息。
不知為何,想到桓遂瞞着她,不願讓她曉得自己的情報門路,槐安心中頓覺有些什麼不是滋味。她感覺自己好像被當作外人了,感到失望的同時又忽然發現她毫無立場生氣,畢竟除了那虛無飄渺的娃娃親約,她和桓遂兩人壓根連朋友都算不上。
桓遂見槐安默不作聲,續道:「我将來會告訴你的。」
槐安垂下眼簾:「不敢。」
桓遂見槐安又端出生分的形容,在暗處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是沒再說話。
行至夜霄閣,已是夜初時分,黑幕籠罩,濃雲遮天蔽地,天邊一顆星子都無,整條臨富街烏漆漆的,隻餘夜霄閣燈火通明,遠看倒是如暗夜海上燈火,照亮航者回路。
兩人下了馬車,卻見門房未上前相迎,隻是懶洋洋地随意揮了揮手:「二位客倌,裡邊請。」
槐安一面走,一面轉身朝桓遂問道:「殿下可知在哪?」
桓遂搖搖頭:「我隻聽說昨日午後,約莫申時,樓無客,忽有一輛馬車行至夜霄閣樓前,車門開,兩個粗布大漢扶着一纖弱女子進樓,女子頭罩遮帽,看不清面容,隻聽大漢們糙聲糙氣地喊了幾句:『貴人腳下仔細着點,切莫摔了。』但具體送到哪,我倒是不清楚。」
「如此如何确定是若...」槐安将『若埕』兩字隐下,深怕被人聽了去,落人口實。
「确實難說,可那女子出現的時刻正好和若埕失蹤的時刻對上,這夜霄閣距那城郊小宅不過數裡,所謂燈下黑,恰好能被一般人的思考回路排除在外。」
槐安沉吟了陣,似乎不無道理,就像她一剛開始就不把夜霄閣放進考量。
但夜霄閣作為京城中大酒樓,有幾個貴人貴女往來也是尋常事,誰能保證那女子就是若埕?
也罷,畢竟天東鋪給的清單上也有這,就姑且探探吧。
兩人大步走了進去,夜霄閣如他們所料想的那般人聲鼎沸、高朋滿座、座無虛席,夥計跑堂奔來走去,吆喝着招呼客人,和方才門房的懶散截然不同。
一老闆娘打扮的婦人迎上前來,見來客為首者一身大袖寬衫,墨色大氅,氣度不凡,心中暗自竊喜,隻道是來了個金貴的主,正想殷勤地招呼幾聲,卻忽見那郎君身邊閃出了個女娘,隻見女娘雖束發,着繡花腰封,護腕圓領袍,一身男兒打扮卻掩不住骨子裡的優雅華貴,一瞧便知也是個金貴的主。
婦人暗歎一口氣,雖說夜霄閣不限來客性别,但『尋春宵』者多半男子,想來這兩人并非為此而來。
桓遂首先朝婦人道:「足下可是女東家?」
婦人施然一揖:「奴家正是。敢問郎君也是來參與『春宵會』的嗎?」
桓遂聞言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