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會?
愣住隻一瞬,他旋即領會過來,瞥了婦人一眼,「恩」了一聲,權當是回應了。
老闆娘略帶疑惑地瞧了一眼桓遂身邊的槐安,卻未出聲詢問,畢竟在勾欄間沉浮多年,何時當說何時該閉嘴的技巧她還是熟得的,于是她回身做出請的姿勢:「一樓座已滿,勞煩郎君随我上樓,奴家安排一雅座給您。」
桓遂回頭望了眼槐安,轉身跟着上樓去了。
雅座布置精緻,桌上已擱了沏好的茶壺,壺嘴緩緩冒出青煙,倚着欄杆往下樓眺去,一覽無遺,是上乘之座。
老闆娘見兩人落好座,複又道:「二位客倌,咱夜霄閣的規矩是這樣的:參與『春宵會』唱競的貴客,皆需事先借放一信物,待唱競會後,繳納競得費用方得取回。」
桓遂點點頭,就要往懷中摸,槐安見狀,伸手制住他的動作,同時自腰間扯下一枚玉印,正是平晏亮給天東鋪看的那枚平家嫡系玉印。
老闆娘見槐安取下之物,面露惑色,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玉印,可遠遠瞧去,玉印雕刻精緻,玉質上乘,隻道這女娘必定是哪個世家大族中人。
槐安還未翻過面來,因此老闆娘并未得瞧見玉印上刻着的『平』字,倒是桓遂略一搖頭,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把折扇,他将折扇遞給老闆娘:「此扇面字迹乃前朝大儒嚴宗義嚴大師所書,非千金不可得。」
老闆娘接過,攤開折扇,隻見扇面上潑墨如飛,倉勁雄渾,确是大家手筆,再一定睛細瞧,左下角落款處一方朱印:『蒼莽山人』。正是嚴大師晚年自号。
她笑盈盈地福身:「郎君好手筆,折扇足作信物。」接着轉身小心翼翼地将折扇放進夥計端着的鋪絨盤中,并将一舉牌放至桌上,牌面寫着一個數字『廿二』。
「唱競即将開始,客倌稍待。」語畢,退身而去。
雅座隻餘桓遂和槐安兩人,兩人相對而坐,默然無語,片刻後桓遂方才開口:「平氏玉印等閑不該交予外人。」
「我曉得,但身上實在沒有其他足夠貴重的信物了。」
「那為何攔着我?」
「不想讓你...暴露身份。」誰知道桓遂會從懷中摸出些什麼和親王爺身份有關的物件,就怕打草驚蛇。
桓遂聞言,站起身來,擡起手抖了抖,自那大袖子中嘩啦嘩啦抖出一衆物件,他又往懷裡摸了摸,摸出又一衆物件。
桌上一瞬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一塊青綠玉扳指、一方令牌、一疊銀票、一串紅瑪瑙項鍊、一把九蟒匕首、一罐金創藥、幾錠銀塊、一本冊子(槐安定睛一看,不正是那日桓遂送給自己的南齊最新傳奇話本—『山海秘術』嗎?)
除此之外,還有...
一塊棗花糕?
「我有的是不暴露身份的信物。」桓遂做出『請看』的手勢,面無表情,淡淡地說道。
槐安見到這麼多物件,一時瞠目結舌,回過神來第一句問的卻是:「殿下喜歡吃棗花糕?」
桓遂一愣,「恩」了一聲。
「身上帶這麼多東西,不會重麼?」
「有嗎?」桓遂攬手将桌上一衆物件掃進袖中,末了,他拿着那本書冊,在槐安眼前晃了晃:「你回去有否瞧兩眼?」
槐安面露赧色,她着實沒看,連翻都沒翻過,人家好心送的禮物,她倒是沒領:「尚...尚未。」
她頓了頓,又急道:「過兩日...不,今晚,今晚回去就讀!」
桓遂還想說什麼,卻聽樓下傳來一聲銅鑼響:「唱競始!」
兩人聞聲,趕緊湊到欄杆邊觀望。
不看還好,一看不得了。
原來所謂的『春宵會』唱競,說的好聽,實際上就是一樁人口拍賣會。
隻見唱競台上掌司興奮地唱念:昃字号房,員外郎家逃出的小婢,訓練時長五月餘。皓齒紅唇,體态婀娜,接話如接繡球,伺候功夫一流。起唱價五百兩!
掌司還未念畢,台下賓客已躁動不已,紛紛舉起手中舉牌,一個勁地叫價。
五百五十兩!六百兩!七百兩!一千兩!
槐安越瞧,心中越發怒不可遏,拳頭緊緊握起。她從未親見人口販賣,眼下看着這樣一衆人不将人當人,卻是當作物品進行競标拍賣,胸口一陣灼灼烈火猛然竄起,直上腦門,差點就要抽劍而起,劈砍而去。
她移目,卻見一旁桓遂面上如靜海無波,目光深邃,眼底蓄着雲霧,面無表情地望着底下群起沸騰。
桓遂平靜的樣子,倒是讓槐安冷靜了下來,她漸漸松開緊握的拳頭,放下拱起的肩膀,垂眼回身繼續觀望。
『春宵會』既是夜霄閣夜晚的重頭戲,那麼其中說不定會有那位『神秘女子』的線索。
掌司繼續念着後面的名單。
從盈字号房,面如桃花胸如瓜的臨江知縣小妾;到洪字号房,巧笑倩兮美目盼的蘇姓茶商之子續弦;再到玄字号房,豔冠群芳如天仙,一步一蓮花的東海王國幕府之女。
稠人激動,唯恐失了大好機會般,争先恐後地舉着舉牌,有的人甚至從未放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槐安眯起眼,總覺得一絲線索都未獲得,倒是看了一夜風流子一擲千金換春宵,看得實在疲乏。
直到掌司唱念出清單上最後一道描述:
天字号房!
衆人聞言,紛紛停下動作,拉長一雙耳仔細聆聽。從來天字号房的貨色都是最最最上乘的,他們可要聽聽究竟是什麼樣的?
公主品級,遠道而來,雖未訓練,資質無雙。靥如海棠膚如花。令君一夜春宵一夜王!
槐安其實壓根未聽完後頭的描述,隻因在聽見『公主品級』四個字時,登時一道閃電竄過脊背,她瞪大雙眼,倒抽一口氣。
若埕!
她回身看向桓遂,眼神急迫懇切。
桓遂點點頭,小聲道:「不能打草驚蛇,咱隻能叫價競下,再伺機行動。」
槐安颔首。
「起唱價五千兩!」
槐安再度被雷擊中,五千兩!搶錢啊?
卻見桓遂不鹹不淡地舉起手中舉牌:「八千兩。」
底下一陣嘩然,有人見到桓遂以及同在雅座内的槐安,大聲譏諷道:「閣下已有佳人相伴,就别和咱幾個孤家寡人争了吧!」
餘人聞言,跟着讪笑鼓噪起來。
桓遂全然不予理會,轉着掌中扳指,端得一派恬淡無争。
槐安掀了掀唇,悄聲朝桓遂問道:「你錢夠嗎?」
桓遂擡眼盯了她一陣,像是在納悶她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見槐安神色認真無半分開玩笑的樣子,方靜靜地道:「足夠買下百棟夜霄閣。」
槐安「噢」了一聲,倚上椅背,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看戲。
這些家夥赢不了的。
掌司見釣出大魚,想到季末不知又可抽多少傭金,嘴都咧到眼尾,他興奮地喊:「八千兩,二唱!」
「九千兩。」雅間對面的客人靜靜地舉起舉牌。
桓遂也同樣靜靜地喊價道:「一萬兩千兩。」
底下又是一陣嘩然。
後來一樓與二樓開間内的客人,雖說仍有些拼力掙紮的,但終究拼不過桓遂氣定神閑,财大氣粗。
最後終唱價以一萬七千兩結标。
老闆娘親自進了雅座和桓遂道賀:「賀喜郎君,競得我夜霄閣有史以來最華貴的『春宵』!奴家這廂着實有幸,得領郎君前往『天字号房』。」
她見槐安并未打算回避的形容,于是問道:「敢問這位小娘子當是要随郎君一道前往?」
槐安正要回答,卻聽桓遂淡淡地道:「不然呢?」
「郎君見諒,是奴家多嘴了。」她狐疑移目一撇槐安,見槐安泰然自若地端坐一旁,于是努了努嘴,暗道:唉,世家子弟真亂,帶個女人進春宵房,莫非是想三人...
「這公...」桓遂清了清喉嚨:「不,這『春宵』,你們是如何尋得的?」
老闆娘聞言,驚詫之色瞬閃,一旁的夥計見狀趕忙福身回道:「郎君頭一次來,怕是不清楚咱夜霄閣的規矩。但凡競得春宵者,隻管享樂,不問來曆。」
槐安蹙眉:「今日所競乃一夜,抑或買斷?」
夥計再度恭敬答道:「自然是僅一夜的,夜霄閣不行買斷之事。」
槐安眉間溝壑更深,張了張嘴想再問些什麼,卻見桓遂側頭看來,朝槐安微微點了下頭,示意待一會兒真正見到若埕後再做打算。
于是他們兩人起身,夥計上前,恭恭敬敬地又施了一禮,取出手中的黑布:「失敬了,請容在下為二位客倌罩上。」
夥計替兩人蒙上黑布,輕輕搭上他們的肩,領着他們前進。
想來是為防他人得知閣中格局,遂遮蔽進房客倌的視線,但夜霄閣不知道的是,此二人乃軍中佼佼者,半夜行軍常需摸黑前進,這點視野缺損,全然無礙兩人以其他方式感知路徑。
直到拐了七個彎,行進了十米有餘,他們終于停下,槐安暗自笑了起來,誰能想到這『天字号房』竟就在方才雅座外長廊的深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愣是帶着他們彎了好幾個圈,真是故弄玄虛。
門吱呀一聲推了開來,夥計領着兩人入内,解開蒙在他們眼前的黑布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兩人轉了一圈,見房中擺設精緻,案上擱着幾道精緻的菜肴,一壺女兒紅,三副碗筷。
旮旯邊煨着熱湯,柴火是上等的,燃燒時不會發出聲響。幾上熏着不知名的香,清清淡淡盈滿一屋。
正中央一張大床,床頂罩着絲綢帷幕,角窗虛掩,微風飄飄入室,拂過帷幕,絲綢帷幕随風輕擺,隐約間可見當中有一人影端坐其中。
槐安當先跨步上前,一把掀開帷幕,「若埕」二字就要出口,卻在見到床沿之人時,兩字嘎然止于嗓中。
床沿之人擡目與她對視,她那碧綠色的眸中是與槐安一般無二的吃驚與訝異,隻見她掀了掀唇,出口的嗓音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卻隐隐有着曆經劫難後的滄桑。
「槐安?」
槐安驚詫又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踉跄地後退了幾步,口中喃喃道:「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