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床沿上端坐着一個生得極為豔麗的女子,即使頂繞鮮黃色頭巾半遮着面容,仍可見其小巧精緻的五官。一頭琥珀色的長發垂落肩頭,身着鮮紅蠻錦半臂衣,肩上、手腕、腰間具系着串有寶石的銀煉,稍一移動,鍊子相撞便會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
這位傾國傾城的西域佳人,正是槐安的大嫂子——月昆麗靜。
彼時,平槐安那自小就老愛敲金打土的長兄——平清,有感于北境工技落後,遂遠赴西域求學,欲習大食人之槍炮、錫器、錯金等工藝之術,一待就将近十年。而後在那沙煙滾滾,漠土茫茫之地,遇上這一生的摯愛,如久旱逢甘霖,孤獨的生活從此再也不寂寞。
他決意與她相伴一生。佳人低下頭來輕聲同意了,臉頰羞紅地像是要滴出水來。
欣喜之餘,魚雁回國,想懇請父母同意婚事,無奈當時正值起義,戰争打得如火如荼。一來無暇顧及,二來起義之時兇險萬分,平氏夫妻憂心兒子安危,遂寥寥數語回了信,送上祝福,讓平清于西域成婚,待一切塵埃落定再歸國。
直到端昭二年,大鄭國祚初穩,平清獲知消息方得返國,同行的除了新婚妻子以外,雙臂間還各抱着平家第一雙孫兒女。
回國後,憑着精湛的工技與海量的知識,甚至不需倚仗平家的勢力,平清以一己之力,一舉登上工部員外郎之職,仕途平步青雲,一路扶搖直上,現已官拜工部侍郎。
去歲奉皇命,兼了兵鑄局局丞的職位,在前月裡,跟随大鄭同樣喜愛工藝的四皇子『段王』左右,再度遠赴西域,進購最新型火铳,已供将來剿滅前秦餘孽之用。
時隔将近三年未回部落,月昆麗靜遂攜子女一道同行,欲順道回部落省親。
可眼下,本該跟在平清身邊的她,為何會出現在夜霄閣這樣的勾欄之地?
槐安仍舊呆立原地,隻是又再度喚了一句:「阿嫂?」
還是桓遂反應迅速,伸手一拽帏幔,披至月昆麗靜身上,擋住她幾乎不蔽體的衣着,同時問道:「敢問娘子可是平侍郎之妻,月昆氏?」
月昆麗靜移目瞧了眼他,點點頭後,仿佛理解了眼前情況,當即站起身來,不顧身上帏幔滑落,迅即踏步上前,一把握住槐安的手掌,雖語句不疾不徐,卻帶着迫切:「槐安,救救孩子們。」
「孩子?」槐安終于反應過來,她反握月昆麗靜的雙手,瞪大眼問道:「阿嫂怎會在這?維禹和緝熙呢?」
「被扣押在女東家那呢,槐安,先去尋孩子們。」
槐安回身看了眼桓遂,用眼神詢問,桓遂颔首,朝空曠無人的外廊喊道:「去找。」
長廊響起幾道腳步聲,槐安推估大約是桓遂手下的衛士尋人去了,心中頓時安了一些,她再度望向大嫂:「阿嫂可還安好?有否受苦?」
「不苦。」月昆麗靜搖了搖頭:「孩子們更苦。」
「殿下已派人去尋,一棟樓裡想必很快就會找着了。」
月昆麗靜聞言,轉身向桓遂欠了欠身,行了個中規中矩的禮:「多謝殿下。」
「阿嫂,究竟怎麼回事?」
月昆麗靜身為西域『悅般國』其中一小部落的公主,加之跟在平清身邊多年,外交手腕驚人,即使遭逢大難,陳述時仍有條有理,因果皆可循。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槐安已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早在半月前,平清已順利與大食铳商,購得五十挺最新型火铳——虎畏铳,銀貨兩訖,甚至簽訂了來年的合約。整頓兩日後,四皇子段王親率一千親兵衛護送。行至西境交界處,卻忽有匪賊偷襲,來勢洶洶,将一衆人等殺得天翻地覆。
九死一生之際,平清讓月昆麗靜帶着孩子們自後院東門潛逃,自己留下來為他們拖時間。月昆麗靜抱着孩子們,晝夜奔逃,誰承想竟一頭撞入人販子手中。
他們身上一無錢财,二無身份憑證,人販子瞧月昆麗靜生得花容月貌,遂将她以高價賣入京城裡中盤人販,中盤人販又将她以超高價販給了夜霄閣。
夜霄閣聽她自稱悅般國部落公主,心中大喜,隻道是來了個落難公主,雖然生過兩個小娃,仍不減綽約風姿,大掌櫃、東家、女東家一番讨論後,拍闆定于今日以可居奇貨售出第一夜。
槐安震驚地說不出話,忽地一陣後怕,今日若非她和桓遂兩人『碰巧』誤打誤撞競下春宵,那麼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月昆麗靜輕輕地說道:「我原已想好,要借阿清之名,與來客談判,找出逃離這兒的辦法,幸好來的是你們,否則還真要費一番周折。」
「阿嫂怎沒在一開始即表明身份?」
「彼時我不知人販是否為匪黨,遂不敢貿然揭露身份,直到聽見中盤人販說要送進京城時,便想着搭順車進京,再伺機找機會聯絡府上。誰知短短兩日内,我已被轉賣兩回,壓根尋不着機會傳遞消息。」
槐安低首垂目,靜默了半晌。想着阿嫂這一路上可謂是驚心動魄,但她卻仍舊雲淡風輕地叙述,仿佛全然不将苦難當作一回事。
想着想着,槐安心中蓦然一緊,輕輕地道:「阿嫂受苦了。」
「不,」月昆麗靜搖了搖頭:「孩子們更苦。」
「孩子們怎會被帶至女東家那呢?」
月昆聞言,答道:「雖然人販子竭盡所能地想要擺脫兩個孩子,但這一路上我都死死抓着他們,不讓他們離開視線一步,人販雖說幹的是強買強賣的勾當,但總歸還算有良心,終是沒令我們三母子分離。」她頓了頓,眼簾低垂,語句顫了顫:「可就在将進夜霄閣前,那女東家卻愣是把孩子們都帶走,威脅我今晚不許逃走,必須服...侍好來客。」
槐安眉間溝壑更深,冷冷地道:「那天殺的女東家竟敢用孩子要脅你?」她手搭上腰間的劍柄,眼底的怒火就要噴發。人販子雖可惡,可她清楚以阿嫂的智慧,定能尋到機會脫身,那便罷了,但以孩子要脅一位母親,那真正是踩到她的底線。
語畢,她大聲喚來門外的夥計,命他速去帶女東家進房。
女東家笑臉盈盈地推門進屋,嘴邊堆着讨好的笑容:「客倌,可是咱這『春宵』不合您意,沒侍候好?實在是奴家這廂太心急,沒訓練,想着她資質奇佳。不過您放心!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咱這『天字春宵』包您滿意。」
槐安再也聽不下去,反手自劍鞘中一抽,「唰」地一聲,劍刃已架到女東家頸項邊,刃面淬過無數戰場鮮血,此刻正泛着赤紅色澤的冷光,令周遭溫度陡降。
女東家見槐安眼底殺氣騰騰,再見頸邊劍刃翁鳴震震,面上卻是不改神色,什麼場面她沒見過,不過就是一軍爺拔劍想逞威風嘛?
她稍一撇頭,朝門外夥計示意了下,夥計領會後,迅速跑開了。
「大人好氣魄,卻不知奴家哪得罪您了,勞您這般動怒?您盡管說,奴家一定改。」說是這麼說,笑是那樣笑,可女東家望着槐安的眼,心裡卻是發怵的,背脊一絲冷汗悄悄滑過。她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眸子裡,能夠有如此純粹的目光,果決、自信,充滿大将氣度,想來必不是尋常軍爺。
于是她語氣放軟:「可是『天字春宵』沖撞了您?」
槐安怒極反笑:「沖撞?」她反手一揮,「呲」一聲,削去女東家肩邊衣角,女東家驚得大叫一聲,後跳一步,終于感到害怕。
「你可知你所謂的『春宵』是誰?」槐安步步進逼。
女東家見槐安步步進逼,趔趄地倒退幾步,着急地搖一搖手:「奴...奴家不知!那是奴家自西市張七郎手中購得的,奴家...奴家未及查清,是奴家失職。」
槐安哼了一聲,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什麼『隻管享樂,不問來曆』,刀口往脖子一架,什麼話都招了。
槐安摘下腰間玉印,将『平』字那一面亮給女東家看:「那可是大鄭工部侍郎平清之妻!」她又再度将長劍擱上女東家的頸項邊,沉聲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将我平家的大娘子推進房裡,要她接客?」
女東家聞言,耳中如有雷響,『轟』地一聲,膝蓋一軟,「撲通」跪地,渾身顫抖得如篩子。
平...平家!那可是她八輩子也惹不起的祖宗啊!
那女人怎麼沒說?為何不說自己的身份!等等,她好似有說自己是西域的公主,也有說過自己在京城有親戚,是誰來着?好像真的是說平家呀,那時自己好似還呵呵笑了說若月昆是平家人,那她就是宮裡的皇後啦!
該死!女東家想去撞牆,那張七郎要把她害死了!毀了,毀了,别說夜霄閣,她如今性命已難保。
女東家思緒埋在将死的未來之中,因此沒有聽見槐安後續的問話,直到槐安一聲呵斥,方才回到現實。
「我最後一次問你,孩子們呢?」盡管衛士也才剛出去尋,但讓事主親自帶人來肯定更快。
「孩子?」女東家茫然地擡起頭,迎上槐安冷酷的目光,呆了半刻後方反應過來道:「在...在呢,好生供着呢。」
夥計領着一幹手下手持棍棒奔來相助,女東家見那一衆手下氣勢洶洶,就要和貴人們打起來,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喝了一聲:「都退下!」
手下們在見到自家老闆娘跪在那,氣勢已然弱了一半,再聽到老闆娘的命令,當即恹恹地收起家夥,一溜煙地跑了。
女東家要夥計趕緊去将孩子領來。槐安見狀,收劍入鞘,怕吓到孩子們。
女東家仍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當夥計再度現身房門前時,手邊拎着的兩個孩子一見月昆麗靜,當即快步奔向前,張開雙手就要撲進母親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