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時齊太子蕭剡率領使臣浩浩蕩蕩地進了京城,住進永橋以南,伊、洛之間,夾禦道之東的金陵館後,便遞上谒見帖,朝廷回帖道:四日後大朝,全師會晤。
在還未谒見之前,蕭剡便在幾個禮部官員的陪同下,于京城裡東逛西晃,這裡瞧瞧,那裡看看。引得全城老百姓無不争相翹首以盼,就想親眼一睹傳說中的南齊太子。
隻見蕭剡一面贊歎:「樂水南,永橋市,門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蔭陌,綠樹垂庭。一派好風景。」
而禮部官員則笑着答道:「是啊,天下難得之貨,鹹焉在此。殿下當可一體我大鄭集市之鬧。」
而這幾日街頭巷尾則都在談論同樣的話題:
東邊的說書先生,說唱具佳,繪聲繪影地描述人高馬大的南齊太子如何英姿煥發地入城,聽得台下如癡如醉,身臨其境;
西郊的品論家,在城牆邊擺攤,搖頭晃腦,針貶時事間口沫橫飛,口中說着:聯姻這事兒,從來都是将新嫁娘送過去。像齊太子這般親自前來迎接的可說是罕見中之罕見,足見其誠意!可惜天不從人願,公主殒命,齊太子這番可說是白來。想來他必是途中聽聞噩耗,卻不願白白浪費了能考察(或說刺探)敵國國情的機會,方如此眼巴巴地趕來。
南市則是一股腦兒地出售南齊物品,舉凡衣帽、飾品、陶瓷器皿、樂器、書譜...種種,甚至是齊太子本人(絕不會承認)的肖像畫!就是為了滿足北朝人對水鄉澤國的想像。
至于朝廷這頭...自然各個忙得人仰馬翻,禮部張羅接待齊太子的諸多事項;兵部加緊清點整頓,以備閱兵彰顯大鄭之強盛;禦林軍統領親自安排值勤,下令加強巡邏,嚴防京城大內裡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其實若說蕭剡到京城轉來轉去,是特意為了觀察、刺探敵國風情,那還真是誤會他了。
雖說在入京前,他确實是為親眼一睹推翻了北秦的浩浩新朝,但他壓根就未曾想過要如此引人注目地四處探勘,尤其是深入市集,更是他想也沒想過的作為。
若今日叫旁人瞧見,隻會道:身為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太子,想要什麼都不過是張張嘴的事,何需親力親為?
唉,他也不願意這樣,實在是因為有些物件必須自己去尋,無法假他人之手購之。
比如,杏仁餅。
買杏仁餅老實說也不能算是什麼大事,不過基于一個南齊宮裡人盡皆知的事實,蕭剡必須獨自出行采買,那就是——
他一碰到杏花或杏仁便會起疹子。
因此,特意跑到距金陵館百八十裡遠的京城中最出名的餅鋪買餅,這般行徑在南齊人看來便會是匪夷所思,故此趟出行他并未讓太多自己人跟着。
幸好北鄭中人并不知道他過敏的事,隻是一個勁地湊上前想看個究竟。人擠着人,摩肩擦踵,蕭剡幾乎無法穿越人群,直到京城衛得到消息趕來清路,才騰出空間讓他采買。
至于蕭剡為何要買自己不能吃的東西,實在是因為——
此刻金陵館院子裡坐在老樹下等着他歸來的那位,聽說昨日裡正可憐兮兮地喊着想吃。
事情要從幾日前說起。
早在踏入北鄭境内前,蕭剡就覺得他那五弟不太對勁了。
素來暴躁沖動,一言不合就拔刀喊着要決鬥的他,除去啟程時嘴裡的念叨外,整趟路幾乎可說是一聲不響。和他親近的衛士見他這般,忍不住上前想和他說笑幾句,卻見他都隻是冷冷地瞥了對方一眼,移目又朝遠方看去,眸間是難得的深邃莫測,像是在思考着什麼要緊的事情。
蕭剡雖曾數度想開口詢問,無奈總尋不着良機,也不知該如何起頭。隻道是一趟遠行,令那從來隻在自己一方世界的五弟長了見識。
卻在行至洛陽東郊時,忽然一反常态,策馬來到他身邊,急急地說有要事得處理,禀報也禀報得含糊,蕭剡甚至沒來得及喚住他,帶着自己的幾十名親兵衛,一溜煙往北急奔而去。
蕭剡見狀,實在放心不下,于是派了幾名從啟程時就在暗處待命的暗衛跟上。
當暗衛查探完回來覆命時,蕭剡已和早一步趕回來的蕭刻與平家兄妹踢完蹴鞠賽,準備進城了。
入城前,蕭剡将暗衛招來,細細地詢問情況。誰知不問還好,一問吓一跳。他那不省心的五弟竟在北鄭境内擄人!
得知消息的當下,蕭剡想殺人的心都有了,這一趟出使他帶的兵衛本就不多,雖說鄭帝為防兩國交戰,不至于公然将他們扣押,可若是他們之中有人在北鄭境内犯案,那事情就不好說了。
他們原先已然占得制高點,本可以聯姻破局為由,與鄭帝進行周旋,如今蕭刻搞出這種事,倘若讓北鄭一方得知,弄得不好,可是會将整個國家都賠進去。
蕭剡越想,心中越是氣憤不已,盡管明面上他仍舊不動聲色,但在一進城,入金陵館匆匆安頓,應付了下前來迎賓的桓遂與禮部等人後,他便動身前往暗衛禀報的蕭刻藏匿擄來之人所在——吉慶樓。
總得先弄清楚蕭刻大費周章擄來的人究竟是誰,究竟想搞哪一出,他才能想出應對之策。
于是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蕭刻跟在蕭剡身邊,與北鄭官員人等虛與委蛇了好一番後,方得空檔,于是滿懷興奮地跑到屬下藏好人了的吉慶樓(盡管屬下有稍微抱怨了兩句從建春門到大同坊實在是太遠了,但他沒怎麼在意)
策馬前往的路上,雖面上不動聲色,但微微上揚的嘴角與登階時輕快的步伐卻透露出他的雀躍。
他這一路上都想好了:五日後的觐見大典上,他要領着假死出逃被他逮到的桓若埕進宣政殿,當着全體北鄭官員面前發難。一破齊鄭盟約,二滅北鄭威風,三增北鄭君臣猜忌,四得談判籌碼。如此,既穩固他淮南道節度使之位,又可在父皇面前長臉,當然還有完成那位的囑托。實在是一筆非常劃算的交易。
正樂呵時,卻在樓外看見方才蹴鞠賽的勁敵,想起被平槐安困于膝下的窘境,那股子雀躍一下消散無形,取而代之的是胸口熊熊燃燒起的怒火,怒火瞬間沖上腦門,想也沒想就跟上去。
理性的他清楚這般行徑是多麼魯莽,可從來眼高于頂,驕傲得不可一世的他怎受得了那般屈辱,此刻心中想着的都是要好好扳回一城。他要告訴她在她眼皮子底下究竟發生了什麼樣重大的事情,并大肆抨擊她,身為主事官員卻從頭到尾未察覺親手落葬的公主竟是假死,甚或被人劫掠了去都未曾得知。
在狠狠嘲弄一番後,讓她自個兒去揣摩将來會發生的情況,然後靜靜地欣賞她驚恐的表情。
蕭刻越想,心中就越得意。呵呵,拳腳功夫算什麼,打仗、兵道、權謀,靠的全都是腦袋啊!
誰知平槐安在聽完他所言後,非但沒有大驚失色,淡然的表情就好像完全不在乎,甚至說了些非常不中聽的話,令他當下就想拔出刀來再決鬥一次。半晌後方反應過來:無妨,橫豎我也不過想來挑釁一番,既未得償所願,那便靜待觐見之日,衆人臉上精彩的表情罷。
于是他也不再發怒,嘲弄地笑了笑後便離去了。
誰知就在推開房門的那一刹那,這位南齊五皇子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此一番算計中究竟少算了誰。
隻見榻上坐着的女子,低垂着頭,看不清表情,燭火幽暗,映在她的淡褐衫上,折射出淺淺的雲一般浮動的紋影,淡朱色羅裙微微鋪開,羅裙下一雙小鞋正安安穩穩地落于榻邊的階上。
而站在女子身前的男人,此刻正怒目圓睜地瞪着推門進屋的蕭刻,他那刀削般好看的唇掀了開來,語量不大,卻飽含威嚴:「蕭見忍,你究竟幹了什麼蠢事?」
蕭刻特别讨厭他的表字,每一回别人喊的時候他都會沖上前去逼迫對方改口。見忍見忍,寓意超爛,還有夠難聽!尤其自他的大哥口中講出來,更令他氣憤難耐,全因他隻能聽之任之。
他沉下臉來,語氣陰骘,上前躬身道:「大哥。」
他低着頭,斂了斂目光,同時在心中暗咒了幾句:該死,都怪方才魯莽沖動,跑去和平槐安叫嚣了兩句,這才誤了正事。
蕭剡指了指坐在床沿的女子,沉聲問道:「此人是誰?何以出現在你的房中?」
蕭刻擡起頭來,臉上已轉為疑惑:「大哥怎會問我?我進樓後是直到現在才進到這裡的呀,此人是誰我如何知道?」他頓了頓,露出了然的邪笑:「莫不是——大哥送來給我尋歡取樂的?」
蕭剡聽不下去,大吼一聲:「放肆!」
房門忽然被敲了下,門外一道聲音喊道:「客倌,小的給您送茶來了。」這廂尚未拒絕,一夥計端着茶盤就推門走了進來,擡目觑了眼房中氣氛,又怯生生地低頭欠身告罪。
直到夥計退出房門,蕭剡才又瞪向蕭刻,沉聲責問:「你别給我裝傻充愣,說,此女究竟是誰?為何将她擄來?」
「大哥冤枉,在北鄭境内我人生地不熟的,哪可能識得什麼人,更遑論做出劫持這樣荒謬的事來。」
「是嗎?」蕭剡怒極反笑,不再理會蕭刻的信口雌黃,轉過身正對榻沿女子問道:「汝為何人?怎會出現在此?」
女子靜靜的,不發一語,眼簾輕輕垂着,在眼下罩上一片淡淡的影子。
蕭剡指了指他那一臉滿不在乎的五弟,繼續向女子問道:「可是這家夥将你劫持而來?」
女子聞言,慢慢地擡起頭來,順着蕭剡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到站在面前那眉眼間透着邪佞妖豔之氣的男人,再移目朝立于一旁的另一男子看去,眨了眨眼似乎在心中盤算些什麼,好半晌才輕輕「恩」了一聲。
早在她于城郊小宅屋中被人捂住口鼻,失去意識之前,她就清楚自己被暗算了。
好不容易醒轉過來,急匆匆翻身坐到床沿欲下床,房門就被推了開開。
來人自稱蕭公子,走到她面前,對她提出諸多疑問,但她一個都沒回答,隻是靜靜地垂着頭,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直到另一男子進屋來,蕭公子問了那樣一個問題,她方才發出第一聲「恩」。
她雖從未遇過這種情況,但彼時起義,阿爹為防前朝勢力将她劫走作為人質,曾教給她一套程序,包含:保持緘默、留意旁人發言、周旋間語帶保留、伺機探聽消息、靜待時機發出求救信号、等待救援。
此刻,她迅速在腦中盤點了下當前情況,身在皇室,她自然聽過「蕭見忍」的大名,而立于身側的男子被蕭見忍稱為大哥,當是南齊皇太子——蕭剡。而蕭剡應非劫持她的主使者,否則絕不會将她暴露于他人面前,既如此,那麼劫持主使者當是此刻正百般否認着的蕭見忍了。
又見蕭剡這般氣急敗壞地責問蕭刻,她心中做了個推測:蕭剡當是不認同蕭刻此舉的,卻又不确定蕭刻究竟意欲為何,這才進退兩難,不知當放人不當放。
于是她順水推舟認了蕭刻作為劫持主使,以觀事态發展。
蕭剡見一直不說話的女子竟主動指認了蕭刻,一時之間驚怒交加,素來冷靜自持的他,罕見地動了怒,對着蕭刻咆哮道:「我早知你蠢,卻未曾想過是如此之蠢!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持民女?這種事在大齊裡偷偷摸摸地做便罷了。
「你可知,自打入鄭以來,北鄭勢力各個蠢蠢欲動,巴不得将咱倆扣留在此作為人質,正愁尋不到由頭呢!我告訴你,此事倘若叫鄭帝知曉,誰都别想活着回去建邺!」
蕭刻聞言,惱怒之色浮上眉頭:「我蠢?」他輕蔑地撇了撇嘴,不再否認:「怕是大哥你才蠢吧,放心,此事我就是要讓鄭帝知曉,還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曉。」
蕭剡聽見蕭刻如是說,腦中一個機靈閃過,終于冷靜下來,眯起眼瞪向蕭刻。
他這五弟雖精于帶兵,治軍也算有方,但在權謀城府上卻向來不着道,這一番大費周章也不知是誰教的,更加令他想不透的是,蕭見忍,究竟,想做什麼?
「那你倒是說說她是誰?」
蕭刻昂起下颔:「我若不說呢,你能拿我怎麼辦?」
蕭剡冷冷地道:「那我就要将人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