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刻愣了愣,眼珠子轉了轉,半晌後聳聳肩:「大哥請便。」無妨,想必過不了多久,大哥就會知曉女子的身份,且将這盤殘局交給他,橫豎最後都會是同樣的收場,由誰來落子都是一樣。自己還可落個一身輕。
蕭剡狐疑地看了眼蕭刻,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麼,末了終是沒有作聲,叫上親兵衛将人帶走了。
臨走前,蕭剡回身向他那令人不省心的五弟問道:「你方才哪去了?」
「遇見一故人,多說了兩句。」
「故人?」蕭剡沒再多問,轉身走了。
此刻,正在鄰間的平槐安大概是想也沒想到她苦尋不得的若埕竟在她眼皮子底下給人帶走了。
回到金陵館,蕭剡着人将小娘子安置好後,原沒想再去打擾她,末了他忽然想到此一番折騰,小娘子怕是尚未進食。
于是他提着食盒進到若埕所在的房裡,卻并未完全關上門,他知道房中隻有她一個女子,他一個男人堂而皇之地入内,隻怕會令對方惶恐不安,于是虛掩着門留下一道小縫。
他将食盒擱在桌上,坐至桌旁,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等待。
若埕見狀,原想婉拒,但經一日奔波,早已饑腸辘辘,使得她無法忽視食盒中傳來的香氣,隻好上前去,福了福身,卻并未落座。
蕭剡于是道:「坐吧。」
若埕再度施了一禮,方才落座。
蕭剡見她又沒動作,隻是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歎了口氣:「餓了吧,趕緊吃。」
若埕聞言,這才起身來掀開食盒,端出三碟飯菜到桌上,再往盒中一瞧,卻見有兩副碗筷,她頓了頓,便也将兩副碗筷取了出來,擺在她和蕭剡的面前,布置完後,她便落回位上,并未動筷。
蕭剡見她這樣拘束,心頭不禁升起煩悶之氣,忍不住道:「趕緊吃啊,難道在等吾伺候你?」
「大人未起筷,我自不可妄動。」
「得。」蕭剡提起筷子,胡亂夾了道菜:「吃吧。」
若埕颔首,給自己夾了兩樣菜,接着捧起碗,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金陵館丞那頭說一時之間找不着肉。汝,湊合著吃。」蕭剡放下筷子,盯着她,觀察她神色的變化。
卻見若埕臉上什麼變化都沒有,隻是淡淡地應道:「雖疏食菜羹,仍齊如也。多謝大人。」
「汝非普通人家出身。」
若埕沒有回應。
「汝當知吾是什麼身份。」蕭剡想着,他和蕭刻的争吵全然沒在避諱,若此女從中猜出自己的身份,那她肯定不會是什麼尋常百姓,因此,此話也算是試探。
若埕還是沒有回應。她當然知道蕭剡的身份,但她是絕對不能讓蕭剡知道她的身份的,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都想好了,既然蕭剡沒打算關着她,那今晚她便要趁夜伺機出逃。
「吾不會傷害你的。」
蕭剡頓了頓:「你告訴吾,你是哪家娘子,明日吾就将你送回去。」
若埕聞言,渾身僵了下,當真要讓她回去?她心中一瞬間升起希望,掩在眼簾下的眸中忽地燃起一道火。
既如此,她也不必再思考如何引開守衛,如何規劃逃跑路線,隻要輕松地說出一個地點,她就可以逃離被劫持的困境了。
但她該和蕭剡說要回哪去呢?
皇城是不可能回去的,在還未和槐安及三兄商讨前,她若是任意地走了一步,對大鄭來說,都将成危局。
還是說要去平家呢?也不妥,此一番假死出逃,槐安未免牽連家人,必定沒和他們報備,她若貿然出現在平府門前,屆時滿城都會知曉她還活着的事,而平家就再也脫不了幹系了。
還是去三兄那?或是回建春門外的城郊小宅?
都不成,方才自酒樓回到金陵館時是因為乘着馬車,路途短,且沿途也沒什麼百姓行走,這才避開被見到的風險。
但金陵館此去衡王府或建春門,不是要過橋,就是路程少說都需半個時辰,難保不會有什麼風吹過簾子,或馬兒受驚馬車颠簸間撞開車門,令躲在車内的她,在光天化日下叫人給瞧見了。
果然還是隻能趁夜出逃。
若埕怔了半晌後,肩膀微微垮下,眸中的火旋即滅去。她搖了搖頭。
「我沒有家。」
蕭剡輕輕颔首,卻什麼話都沒說,隻是伸長筷子,給她布了一道菜。
那是若埕最喜歡吃的糖花蓮藕。
她擡起頭來,輕輕地道了聲:「謝謝。」
蕭剡不經意地瞥過去,卻在對上她目光的刹那,心頭狠狠一震,隻因那眼神中的堅韌與隐含其中的悲傷太過刺眼,令人幾乎無法直視,但他并沒有移開視線,隻是定定地迎向她的目光,感受着那樣的情緒如海浪包圍自己。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嘴不再能夠掌控,就連發出的聲音都是那樣陌生:「沒有家,那便留下來。」
許是過于渴望再瞧一眼那獨特的目光,蕭剡忽然生起一個毫無來由的念想:他想墜入那浪濤中,即使終會載浮載沉也無所畏懼。
這實在很荒謬,他分明是第一次見到她的,連她姓甚名甚都不清楚,說都沒說到幾句話,卻在見到她的眼眸後,心中無端生出奇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的感受,仿佛此前從未意識到的,遺失的靈魂碎片,在終于發現的刹那補全。
身為一國太子,他見過的女子多不勝數,風情萬種的美人、妖娆絕豔的舞女、端莊自持的世家貴女,姿态萬千,如百花盛放,千樂齊奏,在他眼裡卻都不過是過眼雲煙,不消一提。
他從不缺女人,也從不追求女人,對他來說,女人不過是生活中一道可供欣賞的風景,卻絕不是生活的重心,是後院的花香,而非佳肴的醬醢。
百姓富庶、家國安康、權力、儲位、父皇的期許,才是他所追求的。
即便那時得知了将要與鄭國聯姻,他心中都無起無伏的,波瀾不驚,隻道是又一樁為鞏固家國、穩定政局的策略聯姻,一絲期待都無,送來的公主畫像他甚至瞄都沒瞄一眼。
可為何獨獨在見到眼前這女子後,他心中會掀起如此巨浪,猝不及防,還未來得及準備好,就已經被卷進去了。他才看了一眼,就那麼一眼而已,卻感覺自己的魂被牽走,他甚至隐約有個直覺:他們上一世就已識得彼此,相約今生再聚。
多年以後他倆回首這一日,蕭剡都會笑着說:這便是緣份啊。
而桓若埕則會打趣地回道:不不,殿下,您那叫『一見鐘情』。
(至于一旁的槐安則會在心中腹诽:這不就是典型的霸總小說情節嗎?)
就是這麼誇張,就是這樣荒誕,蕭剡從未有這般違反理性的想法,奈何思緒一出,千軍萬馬都追不回。
于是,他隻能靜靜地等着對方的回覆,暗暗期盼她的回覆。
倏地,他想起那無緣的未婚妻。若非為聯姻而出使,他是絕對不會踏進北鄭的土地,也就不會有機會遇到眼前的人,想着想着,他忽然生出一種僥幸,幸好鄭公主早夭,否則他實在不知該以何種心态追求眼前的人。
追求,哇,想想還是覺得荒唐,他竟會生出想要『追求女子』的心,雖說窈窕女子,君子好逑,但他是儲君呀,天下何物于他而言,莫不是唾手可得,而他竟生出要好好追求眼前之人的心。
實在荒唐,荒誕,荒謬!
與此同時,望進蕭剡眼裡的若埕同樣蓦地一驚,見那眸中光彩灼灼耀目,如臨初春,朝輝溫暖和煦,沐浴在那樣的視線下,渾身都烤得暖烘烘,就連最細微的悲戚都能消散于無形。
再聽到蕭剡那一句「留下來」,她心頭忽地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劃了一下,淺淺的卻不容忽視,如小物撩撥,如春風輕拂,又如冰錐——
敲在她長久以來冰封的心。
她并不是一個容易敞開心胸的人,雖然身邊有着槐安這樣的知己,有疼愛自己的養母,有幾個讓人不省心的兄弟,但她心中總有種疏離感,與他們之間總隔着若即若離,雖淺又深的一層隔膜,或說溝塹更合适。
她不是不愛他們,也知道他們都是深愛着自己的,但從來沒有人将她視為第一順位,母妃第一順位是三兄,槐安第一順位是家人,兄弟們第一順位也肯定不是自己,而父皇...第一順位永遠都是她那完美的,令人心碎的阿姐。
她雖然也深深愛着阿姐,可是阿姐太過完美,太過無暇,是所有人心中最棒的桓家女郎,阿姐沒了以後,她當然也哭過,也痛徹心扉地每日每夜思念着阿姐,但她同時也升起希望。
她變得乖巧,變得懂事,她讀很多很多書,勤練很多很多技藝,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成為誰的第一順位。
而眼前這人,分明是個陌生人,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卻在完全不認識她的狀況下,如此輕易地說出『留下來』這三個字,還用那樣真摯,溫柔,又小心翼翼的眼神,仿佛其他一切事物都不存在,眼裡隻餘她一人那般,用那樣的目光注視着她。
留下來...麼?
得知被劫持的當下,她沒感覺到驚惶,隻是過份冷靜地盤點情況;被蕭剡帶走的時候,她也未察覺到胸口中暗暗旋緊的弦,而是在腦裡排列起逃跑的計劃;就連方才坐在屋裡,肚子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她也沒想到慌亂,就隻是,靜靜地坐着。
直到此刻,桓若埕終于察覺到心中那條一直繃着的弦,卻在察覺到的當下,忽然松了,不合時宜,不切實際,卻真實地,令人渾身舒暢地松了開來。
她全然不想再顧忌什麼家國,什麼後果,什麼天家震怒,兵戎相見,她隻想,隻想,隻想留下來。
眼前的男人忽然變得朦胧迷幻,燭火搖曳在他身上,連他的身影都跟着搖晃起來。
桓若埕眨了眨眼,掀開唇,正要回話,忽然眼前一黑,朝桌面直直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