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行刑台設于軒轅台上,一楸木制成的木樁孤零零地立在中央,木樁頂插了根微微向前彎曲的鐵條,尾端系了條細繩,繩尾結了顆果子懸在半空中,風一吹,果子輕微地擺動起來,遠遠看過去,槐安倒覺得像是催眠人手中擺蕩的催眠球。
軒轅台下黑壓壓一片,因案件重大,開放全城百姓觀刑,因此人群中不僅朝中官員無數,更多的還是來圍觀的無關百姓。
槐安泰然自若地走上軒轅台,押送的内官并未将她的雙手綁縛于木樁上,隻是将她送到定點後便退下了。
秋風飒飒,幾绺發絲垂于眼前,槐安朝人群望去,在吵雜的稠人間搜尋。
月昆麗靜伫立在人群深處,靜靜地望着她,眼裡有着不舍,槐安微笑,朝阿嫂點了點頭,月昆麗靜回以颔首,嘴唇一開一合,像在說:阿爹不敢來。
槐安沒有回應,若說她沒有期待父親的到場,那是騙人的。
自從那日起,沒人和她提起父親是如何狀況,她一方面想見到父親,一方面又不想,矛盾糾結的心情實在難解,她尋思着,隻要見到父親就應當會化解了吧。
但她沒想到,在這可能的最後一日,父親竟沒有到場。
同樣缺席的還有母親。槐安眸底劃過一道失落。
鼓聲響,槐安遠目望去,宣政殿前階登上一玄衣射生,背上背着一副長弓,腰間系了一袋裝滿兵箭的箭囊,長發豎起,露出端莊秀麗的面容,表情沉靜從容,細細看去,眉眼間竟還真的與洛聯有些相似,帶着一絲英氣。
她應當就是洛辛了吧。槐安想。
洛辛背對着軒轅台,朝宣政殿前階最上階坐着的皇帝行了跪拜禮,在端昭帝身側肅立的分别是桓遂與若埕,蕭剡和蕭刻以及南齊使節團則是坐于另一端的太師椅上。
若埕緊張地攥緊拳頭,目光頻頻在洛辛與槐安之間來回交替;桓遂則是靜靜地,任由正午的陽光灑落他周身,抿着唇,眸光深邃地望着槐安,像在用眼神示意:别擔心。
見着那樣的目光,槐安心裡頭不知為何地,如大船入港下了錨,安定感湧現全身。
她相信桓遂,相信洛辛。
軟禁于鳳邑宮時,若埕來找過槐安一次,兩人各自将那幾日事情發生的始末與對方說個清楚,末了若埕垂下頭來,靜默不語,隻是握着槐安的手,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撲撲掉落。
槐安莞爾一笑,反手拍了拍若埕:「沒事的,别哭了,該傷心的是我才對,怎麼變成我安慰你了?」
若埕噘着嘴道:「都怪我。」
「怎能怪你?是我提出這個建議的,是我策劃這一場局的,要怪便該怪我思慮不周,處事沖動。這回算是給我長個記性,下回可不能再這樣蠻幹了。」
「槐安,雖然三兄說他給你尋的這個洛辛是最好的,可我還是擔心...擔心...」若埕支支吾吾,語不成句,像是害怕出口即會成真。
「擔心我死嗎?」槐安直接說出口。
若埕聞言,驚了一下,半晌後方道:「恩,擔心得都睡不着了。」
「沒事的,我命很大。」槐安笑了笑,忽地想起什麼,神色轉為嚴肅認真:「不過,若埕,我倒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
槐安拜托若埕調查蕭刻,包含他如何得知假死一事、若埕所在、該說什麼話來翻轉局面,以及,南齊境内是否也有如天東鋪一樣的情報機構。
若埕一一應了。
最後槐安又再交代了一句:「無論如何,凡事都得以自身安全為重,千萬别逞強,千萬别冒險。」
端昭帝面無表情,瞥了眼一旁的監刑官——刑部侍郎穆午司,穆午司得令,高聲喊道:「午時已至,衆人肅靜。」
洛辛轉過身來,面朝槐安,槐安與之對視了一瞬,隻見她目光清冽、沉穩,如傳聞中西北巴統城畔的黑色的海中,始終屹立不倒的冰山,高大,堅若磐石。但在那冰山中似乎有着什麼。
槐安沒去注意細看洛辛眼裡的東西,她相信桓遂。
衛士上得宣政殿階,手持黑布要為洛辛矇上。
端昭帝輕輕瞥了眼,卻愣了一下,隻見将要矇上洛辛雙眼的黑布并不透明,而是全然不透光的貨真價實的黑布。
槐安也注意到了,但她其實沒有很擔心,畢竟洛辛是能矇眼駕馬射三箭中九鴿的『九鴿者』。
她往一旁移目望去,見到坐在蕭剡身側的蕭刻抱胸翹腿,正滿臉得意地望着她,她眯起眼,回瞪向他,蕭刻嘴型「呿」了一下,接着好整以暇地勾起嘴角,用拇指在自己喉嚨前虛劃了一刀,像在挑釁,嘲笑她即将赴死。
槐安冷笑了聲,這家夥怕是和我大鄭刑罰不熟吧?不知道我不會死嗎?
忽地,她渾身震了下,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她完全忘記考慮的事情。
她驚慌地将目光投向桓遂,桓遂從頭至尾未移開注視,隻是朝她又無聲說了一次:别擔心。
槐安以眼神示意桓遂注意蕭刻,但桓遂仍舊沒有移開目光,朝她輕輕颔首。
槐安緊緊蹙起眉,任由衛士上台将她雙手圍縛于木樁,無視正拉滿弓要朝她射來的箭,心中隻剩一個想法:
萬一洛辛當真一箭射中頂上懸着的果子,讓她安然無恙下得軒轅台,南齊人心中當作何感想?
他們是否會說我大鄭存心包庇?說端昭帝有意欺瞞?
公主假死一事已然損害兩邦之信任,倘若她這幕後主謀還這般雲淡風輕、毫發無傷、有驚無險地抖落一身罪責,南齊人會怎麼說?南齊朝廷會怎麼借題發揮?
槐安不敢再想下去,她張開嘴想和桓遂說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時間刻不容緩,搭在洛辛食指上的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
鼓擊,第三聲,一支兵箭伴随着破天的響聲朝她射來。槐安歎了口氣,卻不是哀歎自身命運,而是哀歎大鄭國運,又被自己搞壞了。
倏地,她忽然察覺了什麼,直覺讓她知道這支箭并非是朝她頂上飛來,而是——
兵箭自她左耳上鬓邊擦過,箭勢之迅急,速度之猛烈,竟硬生生地狠狠刮開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急湧而出。
槐安聽見周圍一陣倒吸、蕭刻冷笑、若埕驚呼出聲、桓遂默歎。
随着像是撕裂腦袋的劇痛襲來,耳邊隻餘嗡鳴震震,槐安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她卻是一動也不動,靜靜站在那,任由鮮血淋滿半邊面龐。
她并沒時間去思考為何洛辛這樣的長弓好手會偏了箭準,隻是在心裡暗自慶幸。
太好了,左側恰好是一衆觀刑百姓,見到她這血淋淋的樣子,當可以傳出幕後主使幾乎伏誅的傳聞。
又三聲鼓擊,第二箭準了些,直直朝眉心飛來,槐安心中陡然一縮,暗道一聲『糟了,這回是真要命了。』但箭準卻在将貫入腦門時,忽地借着一陣不知哪來的上湧風勢,自額前向上飛去,劃開又一道口子。
頓時,皮肉掀開,血流如注,當頭澆下,漫過她的眉梢眼尾,在鼻翼淌開,長睫凝滿血珠,但槐安愣是眨也不眨一下,定定地望着前方。
說老實話,現在她是真的有點怕了,方才那箭倘若再低一點,倘若沒有那陣風,此刻被釘穿在台上的就是她的腦袋了。
她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賭錯了。
她仍舊相信桓遂,但她也開始懷疑,也許洛辛壓根不在乎個人榮辱,隻想為洛聯報仇;也許桓遂和她談的時候,她隻是假意奉承,實際上心裡打的算盤就是要借此機會殺死她;也許,前兩箭洛辛并不是為了殺她,而是要讓她心懷恐懼,要讓她在刑台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讓她害怕,折磨她。
那我就更不能順她的意了,槐安想。可是,好痛,真他娘的痛。
槐安覺得腦中思緒已然混沌,像是有人倒了罐糨糊,攪得所有想法都黏在一塊,她睜着眼,再朝宣政殿前階望去,桓遂凝視着她,眸底有着什麼,槐安已經看不清了。
于是她将所有心神全都投射到眼前那雙眼矇着黑布的人,欲以灼灼之目光,看透黑布後眼底下的東西,她全神貫注。
若埕留着眼淚,蕭剡站起身來走到她身旁,在她耳邊說了些話,若埕點點頭,淚眼婆娑地望着槐安。
蕭刻臉上的嬉皮笑臉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至極的表情,他皺着眉頭注視現場的一切。
端昭帝大袖下的手緊緊攥着龍座扶手,眉間溝壑更深,卻隻能不發一語,任由行刑繼續。
矇着雙眼的洛辛未得到行刑終了的指令,于是繼續抽箭,準備下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