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黑布如昔,全然黑暗中,她忽地感受到前方射來的視線,那目光堅定無懼,灼灼如一道光芒穿透濃霧,指引行者前進的方向。
洛辛當然知道目标在哪,她可是九鴿者,但那道視線卻将兵箭将行之路照耀得清晰無比,她頓了頓,調整氣息,再度拉弓,瞄準方向,毫不遲疑地放箭。
這一箭一如既往,帶着淩風氣勢,破空朝槐安射去。
衆人屏息以待。
『唰!』一聲,箭杆終于貫入她頂上的果子,果肉四濺,汁液噴飛,槐安閉上眼,垂下肩膀,撐着的一口氣終于歎出,她甚至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正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槐安餘光瞥見台側有道身影急急撥開人群,一個飛身躍上刑台,她轉頭一看,在朦胧的被血珠覆蓋的視野裡,竟見到最意想不到的人。
「阿兄?」
平晏沒有理會她,迳自從懷中撈出一條絲布,飛快替她額前鬓旁的傷口包紮。
阿兄不是遠在奔赴西境援救段王和大兄的路上嗎?槐安感到腦袋混混噩噩,卻不顧傷口劇痛傳來,又問了一次:「次兄?」
「閉嘴。」平晏冷冷地說。
是次兄沒錯。
平晏快速包紮完後,當即抽劍,一劍斬斷綁縛她雙手的麻繩,矮身将她背起,也不等皇帝開口允準放行,迳自背起槐安,飛身奔走離宮。
槐安伏在平晏寬闊的背脊上,痛卻無比清醒,她知道自己還有力氣,于是道:「阿兄,我可以自己走的。」
「閉嘴。」平晏冷冷的聲音自前頭傳來。
「喔。」好吧,雖然有些丢人,但難得可以把次兄當駝獸,那她便将就将就。
人群在平晏前行時,自動散了開來,為他們開了道。平晏豪不客氣地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疾奔起來。
槐安伏在次兄背上,頭擱上他的肩膀,隻覺眼前畫面似曾相似,随着越來越模糊的意識,久遠以前的記憶逐漸浮現。
烏雲密布,月光隐匿,黑幕籠罩大地,樹影幢幢如鬼魅。他們奔跑在林間,樹枝嘶吼,狠狠撕刮他們臉頰、小腿、手臂,試圖減緩他們疾行的速度。
後方腳步聲雖遠,他們卻知道追兵人數衆多,追兵們手持火把,将後方照得如白晝,火把燃燒的哔波聲逼近耳際,他們卻隻能繼續往深深暗林中前進。
「快。」少年平晏一面撥開擋在眼前的林枝和樹葉,一面低聲喊道。
「阿兄,我跑不動了。」
「跑不動也得跑。過了這個山塹,他們就追不來了。」
「阿兄,我腳踝方才崴了,很痛。」
平晏歎了口氣,矮下身來,将年方幼學的小妹背到背上。
已近晚秋,吹進林中的風分明那樣寒涼,他的背上卻全是汗,炙熱的體溫隔着衣衫傳到她的胸膛,她跟着路上的颠簸晃動着腦袋。
「阿兄,為什麼咱們要逃?」
「因為拓拔缙不會放過我們。」
「為什麼太子殿下不會放過我們?你不是東宮左衛率嗎?」
平晏冷哼一聲:「不再是了。」
小槐安沒聽見平晏說的話,她隻覺得次兄背脊寬闊、穩實、安定,伏在上頭,舒服得幾乎就要睡着了。
墜入夢鄉前她咕哝着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阿兄,我們要逃哪去?是到阿爹阿娘那嗎?桓三兄會一道來嗎?若埕呢?桓四?...若絢阿姐呢?」
「小蛇,别說話了,你很重。」
「喔。」
林中之路蜿蜒曲折,黑夜如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就連時而浮現的月色,斑點灑在樹葉的細細月光,都被未知的暗夜的獸吞噬。但槐安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因為有次兄在。
直到後來,槐安才知道,原來那時是如此的驚心動魄、險象環生。
北秦厲帝末年,平晏領東宮左衛率,受北秦太子拓拔缙密令,持東宮兵魚符率左右衛逼宮,手刃厲帝,扶持拓拔缙即位,是為秦後主,國号天延。對外則宣稱『帝欲退位,太子不從,帝遂自戕以成。』未想其上位後,當即恩将仇報,密令暗衛屠殺平府,平晏事先得了消息,連夜帶着阖家老小、随從、侍女們逃出京城。
盡管路途跌跌撞撞,他們還是順利地逃到汴州,與父母會合。
他們後腳剛到,桓遂和若埕以及桓氏其餘兒郎們前腳也踏進了汴州與潞州。
桓伯得到消息,毅然起兵,号令一出,各方響應。
接着就是四、五年的動蕩不安。
次兄均勻的呼吸聲從前方傳來,急速奔跑刮起的風吹過,訓練有素的步伐踩在地上,地面的反作用力随着他的身軀傳到槐安身上,一下,一下,一下,結實,沉穩,有力。
此情此景如此相似,槐安愣愣地,盡管頂額劇痛不斷抽着腦神經,盡管鮮血已然蔓延至次兄肩上的衣衫,槐安還是覺得很安穩,很安心,仿佛天塌下來都有次兄頂着,她無所畏懼。
從軒轅台回到平府的路途,緊趕慢趕也需要大半個時辰,但平晏愣是在一盞茶的時間内将她安然放置于屋内大床上。
槐安已經睡着了,府裡的人忙進忙出,又是請大夫,又是清洗傷口、縫合、換藥、裹紗布。
定國公平紀背着手,靜靜立于屋内,公爺夫人薛貴芳坐在床畔,望着女兒,眼眶通紅,卻仍強忍着淚水,隻是輕輕地撫着孩子的手背。
「阿爹,阿娘,孩兒回來了。」平晏朝父母跪下行禮。
平紀颔首,問道:「大夫怎麼說?」
平晏答:「禀父親,大夫說了,傷口不深,當無大礙。」
薛貴芳輕輕地道:「如何無礙?血都流成這樣了。」
平紀搭上薛貴芳的肩頭,卻是不知該如何安慰起,隻好轉而向平晏問道:「此去西境,怎的這樣快便回京?」
原來平晏在前往泾州道途中便遇到平清和段王。彼時,他們帶着為數不多的火铳突破重圍,益州刺史率兵順利接應,他們修整一日後便一路趕回來,恰好在蒲州與平晏接上頭。
平晏接到段王和平清後,忽得知京城中的消息,當即讓副将和三千輕騎留下保護他們,自己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
平紀輕輕蹙眉:「倒是怠慢殿下了。」
平晏搖搖頭:「也是殿下讓我趕緊回來的。」
「段王殿下?」薛貴芳聞言,回過頭來,驚奇又疑惑地重複問道。桓四郎向來不和誰親近,整日搗鼓一些破銅爛鐵,脾氣還是出了名的差,怎會為了槐安,讓平晏趕緊回京?
平晏點點頭:「正是。殿下聞知槐安消息,當即臉色大變,讓我别管他,趕緊回來救槐安。」
平紀沉默許久:「說來,還是為父對不起槐安。」
平晏聞言,頓了頓,半晌後搖了搖頭:「不,阿爹所做合仁合義。槐安能理解的。」
平紀走近,垂下目光看着靜靜卧于榻上的孩子,目光溫柔、疼惜,充滿愧歉,輕輕地說道:「合仁合義,但不合慈啊。」
平晏見狀,張了張嘴,數次想開口,猶豫了半晌後才同樣放緩語氣,聲音輕的像是害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孩子一般:「阿爹熟悉陛下脾性,知曉越是親近越該守本份,您所谏看似絕情,實際上正是在為槐安謀活路。平家世代忠良,倘若一朝徇私,不僅敗了家風,更會壞了與天家之信任,長此以往,平家的根基将毀。此舉表面上雖是讓陛下秉公處置,但往深處走,卻正是暗示陛下看在平家,看在阿爹的面上,網開一面。」
在從京城外郭城門往内走時,他就已經從街頭巷尾路人雜談間耳聞一切,一路上,他雖奔馳不停,但腦中思緒同樣持續運轉,他太理解阿爹,也太清楚這位陛下了,因此,在得知事件始末後,他當即理解彼時狀況為何。
平紀眼簾垂着,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