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睡得并不穩實。
次兄揹着她回到府上,一雙眼半睜半阖間,她見到父親和母親憂心的臉,盡管已是倦得不行,她仍舊切切實實感受到心裡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在酒缸裡頭,倒入一盞失望,半碗憤怒,七分滿的疏離,完整一壇的失落,混和在一塊,積在缸底,壓上一方悲傷的石塊,幾乎就要釀出一甕又酸又苦,喝來讓人渾身難受的液體。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實在是累得說不出話來,隻好帶着這樣的心情墜入深深的夢境中。
炙熱的陽光透進玻璃櫥窗,擡手摸去會有股暖流印在掌間,但安安并不覺得熱,店内的空調嗡嗡運轉着,持續放送涼呼呼的氣流,對比門外空氣蒸騰在柏油路面上,在這裡,簡直就是綠洲。
安安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碗,碗裡是她方才點的冰激淩,乳白色香草口味,綴以三根甜心棒、幾撮巧克力碎片、五球棉花糖,涼氣陣陣,輕輕撲在面上,令人感覺惬意又輕松。
她擡眼瞧了瞧坐在對面的女人,她并沒有給自己點,隻是靜靜地看着她。安安想了想,捏着小勺子往冰上挖了一口,伸長手去,遞到她面前:「媽媽吃。」她的聲音軟糯,還有點奶甜奶甜的味道。
母親聞言,表情愣了愣,接着溫婉地笑了起來,張開嘴淺淺地嘗了一口,頰邊綻開笑意。
安安見媽媽高興,嘴角咧得老開,又挖了一口要給媽媽吃。
母親搖了搖頭:「安安吃吧。」她的嗓音柔和沉穩,富有磁性,十分悅耳。
安安聽話地縮回手,低下頭,一勺一勺地緩慢挖着,表情慎重又充滿感激,她不敢吃得太快,她想延長這幸福的時刻。
她饞這間店饞好久了,今兒個媽媽不知怎麼地,心情好得不得了,早上下班回家休息一陣子後就領着她來了。
碗裡很快就蓄起融化的冰,母親笑着說:「冰都化了。」
她擡首,歪着腦袋,嘿嘿笑着:「舍不得吃。」
母親揉了揉她的腦袋,什麼話都沒說。
她感覺胸口充盈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能量,如此美好、甯靜、圓滿的時光,幸福與甜蜜湧動其間,心中隻餘一個念頭:希望時間可以暫停在這一刻。
暫停在這一刻,她的世界隻有她與母親兩人,再無其餘阿哩阿雜的糟心事,隻有她和媽媽兩人,隻有她和媽媽,隻有她和……
眼前的人忽然消失,安安手中的勺子哐一聲落到桌面,她驚慌地跳下椅子,四處張望,跑出店外,隻見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每個人都比她還要高上許多,擡頭隻能見到走來走去的腿,卻一個都沒停下來問她怎麼了。
安安整個人都慌了,她欲細細回想她做錯了什麼讓媽媽這樣忽然抛下她,可是越想,腦中卻越是一片混雜不堪。
是因為她隻給媽媽喂了一口冰嗎?還是因為她前幾日遊泳比賽沒得名讓媽媽丢臉了?還是她昨夜的碗盤沒洗幹淨?呀,今晨媽媽回家前她好像忘記先将燈給關了。媽媽總嫌電費貴,讓她别熬着夜等,可是她老在客廳待到天明,掐準媽媽開門前五分鐘才溜回被子裡,等着媽媽回家,聽她将鑰匙扔到玄關櫃子上,她才睡得着。呀,是不是因為她沒熄燈浪費媽媽的錢,所以媽媽不要她了?
媽媽不要她了嗎?
想着,她啜泣起來,隻見身邊來來去去的腿影忽然化為漫天直墜的雨滴,淅瀝瀝嘩啦啦,落在她身邊,和着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隻知道心中失落落空蕩蕩,不停懊悔、自責。都是因為她沒做好,所以媽媽不要她了。
因為媽媽說過的,不會因為她是個糟糕小孩就丢掉她,那麼就一定是因為她哪裡沒做好,一定是這樣的。否則、否則、否則為什麼媽媽不要她了?
她在雨陣裡一遍一遍地大喊:「為什麼!為什麼又丢掉我!」
但媽媽卻再也沒有出現。
她隻覺得打在臉上的雨滴像溶化了的冰,又黏又苦,怎麼撥都撥不開。
人行道上蓄滿了雨水,漸漸高漲起來,幾乎要漫到她的鼻間,雨水黑黝黝的,随着狂風晃動起來,早前看見的烈日早隐沒在烏雲之後,此刻的她,身處在波濤洶湧的浪潮裡,随時都将站不穩腳跟,跌入排江倒海的濤吼裡。
又被丢掉了。
她素來是遊泳好手,可這一次,她卻不想遊了,隻想任由海浪将她卷進幽幽深淵中。于是她展開雙臂,面無表情,往後一躺,暗浪為席、滂沱為衾,就這樣墜入深深海裡吧!
誰知,就在電光火石間,忽然有一隻手,拽住她的衣領,将她從浪濤裡提了起來。
她驚訝地擡起頭來,隻見那人乘着一艘小船,半身探出船外,緊緊拽着她的衣領。來人面容模糊,朦胧的光浮在眼前,隻能隐約見到對方張開嘴,吼着:「你在做什麼!」
她苦笑着,擡手就想将那人拽着自己的指頭掰開,讓她墜落,讓她離開,反正沒人要她。
「上來!給我上來!」那人死死揪着她的衣領,一遍一遍地吼着。
浪濤洶湧,潮水兇狠地拍打在她的臉上,她卻一絲感覺都沒有,隻是悲戚地笑了笑,出口的嗓音她自己都陌生:「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好,所以他們都不要我。」
「你在說什麼,顧安安,還有我啊!還有我要你啊!你老是忘記我。」對方語氣惱怒,盡管如此,臉上卻布滿恐懼,像是害怕她會就此沉淪不起。
她愣住,翕唇想說些什麼,話卻梗在喉頭。
對方繼續喊着,一面試圖将她提到載沉載浮的小船上:「别松手!」
安安終于找回聲音:「可是我好累,放了我,好不好。」
對方停下手邊動作,瞪着她,神情忽明忽暗,潮水仍在湧動,小船傾刻就要翻覆,那人頓了頓,忽地笑了。
那笑容純粹、燦爛,她翻下船,朝浪裡的她撲了過去。
水面濺起好大一陣漣漪,漣漪将兩人蕩到了一起。
在兩人相擁的瞬間,那人面上的矇胧光影終于褪去,她終于能夠看清楚她的臉,看清那尖尖鼻子,微微噘起的菱唇,看見那眼角下方一點紅色淚痣,而那雙随時都像在淺淺笑着的彎月眼,正凝視着她。
「如果你不願上岸,就讓我陪你墜落。」
聞言,她胸口一酸,心髒突然又跳動了起來,她輕輕喚道:「小祝。」
小祝緊擁着她,在她耳邊說道:「還有我啊,安安,還有我愛你啊。」
她笑了,緊緊回擁對方,将腦袋擱上她的肩膀,任憑身旁駭浪湍急,都再也無法分開她們。
水流深處忽地撕開一道深深的裂痕,伴随着猛爆又強烈的水流自地底深處猛然竄出,卷上她們的腳踝,将她們扯進漩渦中,她屏住呼吸,卻忽然想起懷中之人并不善水性。
她張開嘴想大喊對方的名字,但波浪排山倒海而來,淹入口鼻,水牆堵住吼聲。她一遍一遍地扯開喉嚨想大喊,聲音卻始終無法傳達到對方耳中,像在宇宙真空中,咫尺卻如天涯。
漩渦越來越猛烈,直到一道水刀切斷他們緊緊交纏的雙臂。她眼睜睜地看着小祝在她眼前被洶湧的湍流帶走,她看着她眼裡的光逐漸沒進深深黑暗中,如星辰墜落大海,烈日跌入塵埃。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連你也離開我!
在這最後的時刻,她終于吼出聲音來。
「小祝!」
槐安倏然睜開眼。
「小祝。」她重複着喃喃說道,額間一層薄汗,細細密密,沁着她的夢。
床畔之人露出惑色,問道:「怎麼了?」
槐安側頭看去,隻見桓遂滿臉關切,又道:「惡夢?」
槐安艱難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屋中彌漫清新的藥香,窗簾卷動,遠方翠鳥啁啾,一簇柔和的日光灑了進來。
潮水遠去,夢境退成恍惚間看不清楚的幻象,連同夢裡的人都成了朦胧的一道光。
「沒事。」桓遂輕輕搓了搓她的手臂。
槐安坐起身來,腦中卻是抽痛不止,她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隻記得似乎有醒來幾次,見到母親守在床側,卻總在睜開眼眨了眨後,便又被沉沉睡意拉去,重複做着相同的夢。
她在心中重複着喃喃喚道:小祝,小祝。
她幾乎要忘記小祝了,來到這裡太久,上一世已然褪色為淡淡的幾乎消散無影的遠夢。
隻聽桓遂頓了頓,又道:「還以為你睡得挺香,沒成想竟是做了惡夢。」
槐安聞言,終于回過神來,她是平槐安,這兒是北鄭,坐在她身旁的是桓遂,等等,他說什麼?
她蹙起眉,卻冷不防「嘶」了一聲,真要命,早知會這麼痛,還不如一覺不醒。她捂着腦袋,試圖緩解疼痛。額間鬓旁已被人包紮得妥妥貼貼,從感受來看,傷口也應當是密密縫好了。
桓遂連忙傾身向前,梳開她眉間溝壑:「别皺眉,會牽動到傷口。」
槐安困惑地看向他:「殿下怎知我睡得很香?」她将腦袋輕輕靠在床闆,側頭問道。
桓遂頓了下,眼神遊移,張了張嘴卻是不敢回話。
「鼾聲擾民。」自門外走進屋裡來的平晏代替他回答。
槐安聞言,臉頰『唰』一聲,黑了。也是平晏這一聲碎嘴,才終于将她從反覆上演的真實的夢中,狠狠地抽了出來。
「我上回就想問了,殿下一直以來都喜歡觀人憩睡的麼?」她語氣微愠。
桓遂趕緊擺擺手,退開身來急急忙忙地解釋:「不是的不是的,隻是恰好尋你時都撞上你歇息罷了。」
「微臣貪懶戀床,讓殿下見笑了。」
桓遂更慌張了:「不不不,是我唐突,是我唐突。」
「唐什麼突,永賜是你未婚夫,他都沒嫌棄你鼾聲震天,你說話那麼陰陽怪氣做什麼?」平晏走上前來,朝她臉頰探了探:「恩,幸好燒退了,腦袋就在不好使了,可别燒壞。」
槐安不悅,滿臉嘲諷:「以前阿兄見到若絢阿姐不也是唯唯諾諾,一口一個唐突麼?」
平晏啧了聲,彈了一下她的鼻梁:「那能一樣嗎?你少拿自己和阿絢比。」
「呿。」她撇過頭,不想再理會次兄,嘴中嘟囔:「唉,攤上這種阿兄,我也真是命苦。」
「你說什麼?」
槐安道:「我說,阿兄不是在奔赴西境的路上嗎?如何這麼快就回來了?」
「怎麼?不樂意見到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