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卯時三刻,朝霞初現,下人接到門房通報,匆匆趕到院子裡,見槐安已晨起練劍多時,作了個揖報道:「小女君,衡王爺來了。」
「這麼早?」槐安訝異,收劍入鞘,理了理身上的袍子,額上沁了一層薄汗,一旁的婢子見狀趕忙上前給她拭了拭。
「請殿下到主屋稍歇一陣,我換身衣裳就來。」
在現代時,顧安安也是自律甚嚴的人,并非貪睡蟲,總是天未亮就起身,裹着晨霧貪黑晨跑,因此,來到北鄭後也循着原先槐安的習慣,每日寅時末刻便起早練劍去了。
回到屋中,槐安匆匆簡單沐浴了下,換了身衣裳。
畢竟不是上朝堂或進軍營辦公,于是她并未着官袍或戎束,而是穿上一襲粉白色、袖口綴有雲朵的對襟長衫,腰際系了條繡着星河日月的腰帶,婢子則是給她梳了個高髻,耳際别了一對玉制月牙型的耳環。
當一身淡雅的槐安出現在主屋時,桓遂眼中有一瞬間的失神,隻見她如初春的山茶花,将開未開,含蓄而内斂,梨窩淺笑間,他的心化為一灘,融入她目光裡的一汪秋水。
從來隻見沙場上,身影如烈火、眼神似冰霜,英勇善戰的小郎将,誰又能想見,當她卸下一身戎裝,竟是如此豐姿綽約、神采飄逸,如天上仙人降世。
槐安并不知道桓遂在短短一瞬間心中波濤洶湧幾回,隻是歪了歪頭,疑惑地看向他:「殿下?」
桓遂輕聲說:「小家夥,長開了。」
「别老學阿兄,小家夥長,小家夥短的。聽得矮人一截。」槐安不滿地嗔道。
「那不然,我該喚你啥?夫人?小王妃?」桓遂見槐安假嗔,忍不住打趣道。
槐安輕輕蹙了蹙眉,悄悄地「哼」了聲後,沒再接他的話茬兒。「殿下怎地這麼早便來了?」
「沒擾你清夢吧?」說着,桓遂輕輕摩挲起左手小指上戴着的玉戒。
「若我說有呢?」
桓遂哈哈笑了幾聲:「我知你每日皆晨起練劍,算一算時辰也差不多了。」
「原來殿下還有偷窺人的癖好?」
「呔!别抹黑我呀!那是你們家二少郎君,成天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今日小家夥練了劍法第八招』、『昨日小家夥晚起了兩刻』。我想不知道都難。」當然,桓遂并沒有将平晏後頭接了的『爛死了!還不如别教!』以及『就是個臭懶鬼一個!』這些話說與槐安聽。
槐安聞言,黑了臉,合著她老兄把她的底兒都給起了,改日一定要讓阿爹抽他。
她輕輕喉嚨:「宮門未開,現下過去也是得等。」
「不急,帶你去用早飯。」
槐安想回答家裡廚子早已備好,但見桓遂那裝滿星辰的眼,正期待地望着她,隻好點點頭答應。
行至府門,她忽然想起一事,旋身往竈房走去,出來時捧着一個布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放到桓遂手中。
桓遂不明所以,布團觸手溫熱,他好奇地打了開來,卻見其中揣着的是五塊香噴噴的棗花糕,似是剛蒸好,還冒着熱氣,暖和的香味噴上面龐,桓遂深深吸了一口,滿足地歎道:「好香啊。」
槐安嘿嘿了一聲,揚起下颔。清晨起床後,她便特意吩咐竈房廚娘做幾塊棗花糕,就是為了見到桓遂這滿足的表情,她洋洋得意地道:「我家廚娘的手藝是最好的,待會兒路上吃哈。」
桓遂笑着,擡眼看她,眼底盡是笑意:「多謝。」
「哎。」槐安擺擺手。
方清晨,街市正要甦醒,屋檐還沾着霧氣,人聲尚未鼎沸,兩人肩并肩,身後随從牽着的馬匹,蹄踏在青石路面上,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走路是桓遂提的主意。「清晨漫步在集市,會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之感,你會喜歡的。」他如是說。
槐安沒怎麼介意,近日曆經那麼多大風大浪,今早能夠這樣慢慢散步,放松放松心情也不錯。
他們來到一處草棚搭的早飯攤,桓遂點了碗大米粥、一盅酥油茶、一片燒餅,問了槐安,槐安回道給她也來一份。
點完後,兩人沒說什麼話,隻是靜靜地望着街邊熙來攘往的人潮,享受甯靜片刻。
桓遂說這是他時常光顧的小攤,手藝極好,比起宮裡的錦衣玉食,他更愛這般粗茶淡飯。
槐安聳聳肩,随父兄征戰時,她也從未得過什麼特别待遇,向來是小兵吃什麼,她就跟着吃什麼,并非什麼嬌生慣養的食客。
集市逐漸熱鬧起來,小攤販們大聲吆喝,招攬客人;賣菜與買菜人讨價還價,此起彼落;食鋪廚間裡鍋碗瓢盤翻動哐哐;人群湧動,各式各樣的商品琳琅滿目,上至琴棋書畫、古董玩意,下至竹簍蛐蛐兒,樣樣具全,看得人目不暇給;算命攤吆喝着鐵口直斷;肉販烤着肉腸,香氣撲鼻。
一片煙火氣息。
槐安捧着熱酥油茶哈了哈氣,見桓遂正持杯輕啜,和煦晨光照在他身上,為他周身勾勒出一抹淡淡的金光,她淺淺笑了笑,輕歎道:「挺好的。」
桓遂聞言,側頭看向她,眼裡有着淺淺笑意,問道:「什麼挺好的?」
槐安眼珠子咕溜轉了轉,頰邊漾出一絲促狹的笑容:「不說話,挺好的。」
「哎,怎地這樣說?」桓遂垂下肩膀,佯做失望:「你不喜歡和我講話嗎?」
槐安大笑,擺了擺手:「也不是,就是殿下有時太油腔滑調了些。」不知為何,她今天心情很好,許是很多事情都解決了,一時得空,但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因為昨夜裡,她得知次兄不日就要回去西境坐鎮了。一想到不用再被次兄埋汰,她的嘴就咧得更開了。
「會嗎?」桓遂見她高興,嘴角也揚起笑意,接着雙手撐着下巴,用眼神演繹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像槐安問道:「怎麼這麼說?」
槐安嘻嘻笑着,覺得這麼搖尾乞憐的桓遂看著有點可愛,于是大發慈悲地告訴他:「像是殿下總将『小王妃』、『喜歡』、『好看』這些詞兒挂在嘴邊,聽來有些那麼點——不實誠?」
桓遂震驚地瞪大雙眼:「不實誠?我一直以來都是自诩為全京城最坦率、最真誠、最實心眼的人呐!」
槐安用狐疑又調笑的目光歪頭睨了他一眼:「是嗎?」
桓遂被那樣的目光一瞧,心虛地低下頭,悄聲嘀咕道:「唉,隻好收回原先想說的話了。」
「什麼?」槐安沒有聽清楚,微微伸長脖子問道。
桓遂擡起眼皮偷偷觑了她一眼,旋即垂下眼簾,癟了癟嘴道:「我原先想和你說,希望明年的今日,你能夠和我連袂出席宮宴。」
雖說曆來宮裡頭都會舉辦中秋月宴,邀請朝中重臣攜眷與會,不過一來端昭帝勤儉,不願鋪張浪費;二來體恤朝臣想于家中與家人團聚,故自開年起,基本上宮中都隻會舉辦家宴。因此,桓遂此言,潛台詞是指:希望明年他倆就已經成婚,以夫妻的身份出席宮中的家宴。
槐安「哎」了一聲:「瞧瞧,還撐不到兩句話呢。」
桓遂尴尬地笑了笑:「确實。」他默了默,接着擡起頭,又理直氣壯起來:「可我說的那些都是我的心裡話呀。」
他見槐安并未回應,于是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來覆上她捧着熱酥油茶的一雙手,認真又慎重地道:「槐安,我是真喜歡你。」
槐安頓了頓,并未将手抽出,隻是回望着他,不發一語。
她記得,在她傷重初醒時,桓遂就已經迂回地和她告白過了,記得那時她問的是:你是不把娃娃親當一回事,還是太滿意了?那時他的回答是:自然是後者。
她不是沒想過桓遂也許是真的喜歡她,但她并沒有自以為是到覺得她有多大魅力足以吸引到這麼優秀的人。(雖然講話是油了點,但仍舊不減他的風采)
後來的幾天,她又認真地想過一遍,對桓遂來說,和她結婚,利益實在太大了,先不說他母族穆家自前朝起即是雄霸一方的軍閥,也不說他自己本身更是坐擁一方封地的親王兼戰功赫赫的起義英雄。光是和她結婚,桓遂就能得到:一、西境軍權,二、她父親在朝中之威望間接帶來的勢力,三、工部及兵部(盡管長兄平清并不怎麼摻和什麼朝中的事,但身為大舅,他肯定會支持),四、平家全族的擁護。
雖然她并沒有将自己少的可憐的軍權算進去,可光是這四大項,就足以讓桓遂擁有和當朝太子抗衡的龐大勢力,因此,盡管她對桓遂是有些許好感的,但在權勢面前,她仍舊覺得桓遂隻是很高興能夠得到這些利益,所以很滿意這樁娃娃親。
(說來,端昭帝能夠這麼安心地讓他和平家結親,也實在不曉得是蠢,還是太過放心這個兒子。)
她不是不在意,隻是在這個時代裡,要求一個純粹的心實在是太難了,即使桓遂當真欣賞她,但那之中所代表的卻永遠都純粹不了。
故而,她早已下定決心,即使最終真的成了親,她也要收好自己時而躁動的心,以朋友之姿與之相待,以免徒生終将落空的期待。
但那雙正灼灼直視着她的目光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