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看進那雙清澈如古井的眼。那雙眼絕不是最純粹的,也不是最通透的,卻是她見過最深、最沉、也最真實的雙眼,如天山冰河,無盡春秋沉澱其中,奮力鑿開方見深邃間光影湧動。
她不禁想往深處一探究竟,可那注視沒有盡頭,有着隻有無數的探問與等待,望着那樣的目光,槐安忽然不知如何回應了。
她垂下眼簾,看見覆在她手上的那雙大掌,蒼勁有力,手背上青筋微微浮起,雙掌溫度緩緩傳遞,良久後,她方輕輕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喜歡我?為什麼要這麼直接地表白?為什麼要,喜歡我?
桓遂像是沒料到這個反應,愣了愣後方訝然應道:「為什麼不?」
槐安擡眼看向他,輕輕将手抽了出來,交疊置于身前:「我有什麼好喜歡的?」
桓遂眨了眨眼,晨光照在他的睫毛上,似沾上一絲露珠,他淺淺地笑了起來:「你是在等我說出你的優點麼?」
槐安蹙眉,不解地瞪着他:「自然不是這個意思。」語畢,她将目光移向小攤邊的集市,原想遠眺對街的書畫攤,卻發現攤上書劃一個字都進不了她的眼裡。
「你勇敢,正直,善良,俠肝義膽,古道熱腸,處事果決卻又柔情于心。對待身邊的人極好極好,即使需要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武藝奇佳,陣法了得,卻又謙虛、風趣。」桓遂一口氣說了許多,語氣淡淡,卻滿懷真誠,他頓了頓,最後又道:「而且溫柔、漂亮。」
他搖了搖頭:「我不認為有人能不喜歡你。」
槐安抽回目光,低下頭盯着自己的手和攤位木桌上的紋理,緊緊抿着唇,嘗試克制住蔓延至脖頸的霞紅,卻是辦不到的,隻好任由那陣燥熱竄上面頰,如漣漪蕩開,漫至耳根。
她試圖分辨自己現在的感受是什麼,片刻後方得出結論。那片绯紅中有着羞赧、難為情、高興、感激,也許還隐隐帶着動容與悸動。
她幾乎不曾得到稱贊,畢竟生活在平晏的淫威之下,自然沒怎麼可能聽到好話,但就連父親、母親、同袍、摯友,也甚少有人這樣完整地形容出她的性格、她引以為傲的處事态度。她一直認為自己是沖動又魯莽的,可是桓遂卻說她溫柔,說她是勇敢正直,還觀察到她那下意識做出的利他行動。
感激又動容之餘,她忽然覺得自己好似衣不蔽體,被對面之人看透了去,以至于隻能像個啞巴一樣,緘口不言。
桓遂安靜地等待着,不開口催促,也不出聲打擾,就隻是安靜地、默默地等待着她。
半晌後槐安方找回聲音,回道:「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有的。」
槐安聞言,擡起眼來,瞧着他,道:「謝謝。」
桓遂輕笑,揚了揚眉毛:「如此可還有油腔滑調?」
他的笑容和煦、溫暖,春日好景蕩漾于淺波上,俏皮點綴,令那古井般沉靜的眼也添了絲朝氣。
被他這麼一打鬧,槐安感覺绯紅正在褪去,她擡起頭來,眼尾卷着笑意,努了努嘴角:「可我還是更喜歡沉穩一點的男人。」
聞言,桓遂連忙端正坐姿,正襟危坐,斂起嘴角的笑意,擺出一張嚴肅的表情,并刻意壓低嗓子,假做正經地道:「我一直都是很沉穩的人呀。」
槐安見狀,捧腹大笑不止,爽朗的笑聲引得路人側目,她卻渾然不在意。
桓遂見她高興,也漾開溫和的笑容,搖了搖頭,做無奈狀:「要讓平家小女君喜歡實在太困難了。」
日已高升,空氣中的露氣逐漸散去,金風泛起,吹來涼爽的氣息,伴着淡淡的月季花香,清雅脫俗,聞來香甜,槐安記得有人說過那是一種沒藥香,如黃金般珍貴的膏油。
...
未出嫁前,若埕仍舊住在原先的住所,兩人入了宮城,拐了幾個彎便到了琉璃宮。
後來,蕭剡也來了。幾個人湊在一塊,讨論著送親隊伍中的一切事宜,包含該在哪幾些個城停靠、送親衛士幾何、該帶哪些物什、隊伍行進期程、典章安排等等。
他們在琉璃宮一連讨論到過了酉時,還有至少一半議題沒有敲定,無奈宮門即将下鑰,雖說端昭帝為以示鄭齊之好,邀請了蕭剡及南齊使團留下參與宮中月宴,但槐安仍得趕回府中,于是幾個人隻好商定隔日再議。
當晚,平府家宴。
一家子沒那麼拘束,圍着正堂中那張大榆木圓桌,向父母說了幾句吉祥話後就一塊用飯了。
滿桌子的菜,金菊美酒、蟹黃獅子頭、酒釀桂花竹葉包肉、桂花糯米雞、草菇冬瓜盅、紅燒鲈魚,配上桂花糕、棗泥糕、蓮蓉糕、五仁糕,當然還有柚子、柚子蜜餅、一幹瓜果,平家素來節儉,這一頓中秋大餐,可說是一年當中除春節外,少見的奢侈。
難得三個孩子都在,平紀罕見地多喝了兩盅酒。黃湯下肚,悶在心裡的話也一股腦兒地全吐了出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到槐安身旁。槐安見狀,起身要扶,他擺了擺手,把槐安旁座的次子平晏趕走,迳自坐了下來,連連眨着眼睛,像在趕走睡意。
槐安見父親雙頰通紅,數度張了張嘴,卻是沒有說話,心下忽地了然。她伸出手來搭上父親捧着酒盅的雙掌,喚道:「阿爹。」
平紀被她這麼一喊,眼眶唰一聲就紅了。隻見縱橫沙場數十年的老将軍,勇猛無雙的戰時英雄,此刻噙着淚水,垂下眼簾,反手握住女兒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嘴中念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受苦了。」
「阿爹,沒事。」槐安輕聲說道。
「都怪阿爹無能。」平紀啞着嗓子道,繼續喃喃着:「讓我的孩子受苦了。」
聽着父親一句一句的歉語,槐安感覺到胸口一股灼燙的不知是什麼樣的情緒漸漸升起,休養的那幾日,槐安雖未見得父親,卻常聽旁人說到父親時步至她的房外,靜靜地站在窗口,卻總猶豫躊躇着不敢入内。也是直到今天,他才終于能夠借酒直面,對女兒傾訴自己的愧歉。
槐安想對父親說别這樣,她不願父親難過,她不願那麼好的父親為自己形銷憔悴。因為錯的從來都不是父親,而是她呀!
她擡眼,又見父親眼下烏紫一片,臉頰消瘦,眼神中光芒不再,心中不禁揪了一下,低着聲道:「是女兒連累阿爹,累得阿爹為我奔走。」
平紀搖了搖頭,擡起手來撫上還纏着布條的孩子的額角:「是父親不夠強大,保護不了你。」
「阿爹,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的。」槐安凝視着父親的雙眼,鄭重地宣告。
平紀靜靜地「恩」了一聲,父女倆互相對視,無盡的話語流轉其間。
槐安蓦地想起汴州節度使院那落主屋。
彼時,小小的她手腳靈活,攀上父親的背,摟着父親的脖子,雙腿夾緊父親的腰,口裡嚷着:騎馬!騎馬!父親爽朗地大笑,應着:好好好。接着就彎下身來,四點着地,扛起她,一邊搖晃身軀,嘴中一邊模拟着馬匹嘶鳴。動作時快時慢,小步輕跑或是劇烈奔馳,逗得她咯咯大笑,高興尖叫的同時越發摟緊父親的脖子。
父親提劍能沖鋒于千軍萬馬,揮刀能斬落萬夫敵首,大軍壓于前仍面不改色。如此勇猛果敢、舉世無雙、世人敬重無比的大元帥,卻這樣跪于床闆,任小女兒騎在自己背上,全然不顧什麼尊嚴、威嚴。那是隻要孩子高興,自己就高興的父親;肩脊寬闊、氣息沉穩厚實的父親;一心一意愛着孩子的父親;滿心滿眼都隻有孩子的父親。
槐安伸出手來,傾身向前,緊緊抱住眼前涕淚縱橫的男子,平紀淚流得更張狂了,他展開雙臂,擁着他最疼愛的孩子,拍着她小小的背,嘴中輕輕唱着孩子年幼時他常哼的歌。
槐安将腦袋埋進他的胸膛,感受着父親叫人安心的氣息,聽着父親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此時此刻,她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感激之情,卻是對将她送來這前世的『羅老人』所生。上一世她終其一生渴求不得,卻在這一世收獲了如此龐大、溫厚的愛,而這,全都是拜『穿越』所賜。
她感到胸口充斥着難以言喻的情感,卻是溫柔的、豐裕的。
如于薄暮冥冥,雲霧朦胧之際,積雲數裡間,日光忽得一方空隙,灑落世間,遠望如天國降臨。
她感激地幾乎要哭出來。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平紀仍擁着孩子,他身上有一股複雜的味道,是陳年鐵鏽、沙場鮮血,是柴米油鹽、炊煙菜飯,像一頂厚實、布滿滄桑的大傘,罩在上頭,叫人安心。
就在劇情将要以溫情片收尾時,卻硬生生被傑出喜劇演員攔截成荒謬喜劇。
隻聽被趕到一旁的平晏幽幽地道:「多情父女,哭哭啼啼,屁大點事,也要挂心?」
槐安聞言,從父親懷裡抽身,瞪着平晏:「阿兄,你個沒血沒淚的禽獸。」
平晏佯做震驚,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她:「你是我妹,我禽獸,你也是禽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