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一聽,心裡就歡喜了,她從匣子側邊捏起弩箭,從若埕身前取過小弩,一面示範一面道:「很好操作的,把這個輕輕扣在郭前,按一下郭面側邊的扭,聽到『喀』一聲,就代表可以射擊了。」
她将安裝好的弩機複還給若埕:「試試看。」
若埕舉起小弩,向屋裡的梁柱發射,隻聽「咻」一聲,弩箭瞬間牢牢釘上梁柱,入木五分有餘。
若埕驚呼:「這弩機雖小,但威力着實驚人啊。」
接着她走到梁柱前,試圖拔下弩箭,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槐安見狀笑了笑,上前去單手一捉,「嘿咻」一聲,就将弩箭給取出了。
若埕很高興,拿着弩箭回到桌邊,捧起小弩,細細撫摸上頭的雕工。
槐安望着她,半是喜悅半是惆怅地說:「若埕,往後我和殿下都不能在你身邊保護你了,還望你萬自珍重。」
若埕聞言,淡淡地笑着:「槐安,謝謝你。」
兩人又接着把玩了一陣小弩,談了一會兒天,才各自回院歇息。
十一月初二,南齊太子大婚,舉國同慶,宴席浩浩蕩蕩,開了整整七日。
幾個随使臣團而來的北鄭官員及宗室代表也受邀與會,當然包含桓遂與槐安在内。
南齊皇帝看起來很高興,許是因為前幾日他和桓遂談妥了兩國之間的合作條款,其中有好幾條除了能夠保證南齊國境内的礦産來源不虞匮乏,還供應了皇室貴金屬的消耗,使得素來奢靡的他,心滿意足之餘,連番下令讓織造廠多造了好幾百套的新衣裳。
至于當時遇到的小插曲?南齊皇帝大手一揮,說了句:哎!算什麼事啊,小打小鬧罷了,再說了,總得有些磨難才能顯得姻緣得來不意呀。
而那些貴金屬的來源,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洛聯,若非剿匪時繳獲了那好些翡翠瑪瑙,還接手他的挖礦民工隊,又從連山中開采出源源不絕的礦源,此刻,鄭帝還真不知要從哪取得能夠引齊帝一樂的海量财寶。
傳聞,洛聯還有比之更巨大的财富,深埋于地底下,等着他人去挖掘呢。
太子大婚後,建邺便開始下雪了,細細的雪粒子落上檐角、級階、正門邊的石獸,也灑在每個人的眉稍眼尾,像是在點綴着一簇一簇的面容。
槐安其實是想回家過年的,這是穿越來到這後的頭一個年,她還是更想和家人一起。但凜冬将至,洛陽雖不是很偏北,回京路上仍可能遇上大雪封路,因此幾個使臣遵照赴齊前與鄭帝禀報過的結論,決意留在建邺過年。待來年開春後再緩緩開回國。
結果很早就讨論好了,因此盡管槐安心裡不大樂意,但漸漸地也接受了。且待在建邺,美其名是避冬,實際上更該說是休假。
畢竟車馬慢,書信長,許多京城的雜事,一是半會兒也處理不了。不用上工就有錢領,還有人将自己當作貴賓侍奉,簡直是工資小偷,于是槐安很快便釋懷了。
在這一兩個月中,槐安在調查蕭刻之餘,除了時不時入東宮和若埕聊聊,就沒其他事情好做了。她實在是無聊到發慌,隻好不時去湊蕭刻的鞠賽,暖和身體之外,也順道借機套幾句話,調查一番。桓遂偶爾也會加入。
不得不說,桓遂什麼都好,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兵法武略樣樣皆通,唯獨在蹴鞠一道上頗沒天份,一腳球踢得亂七八糟。隻見鞠場波波草浪間,從來不見威風凜凜的大都督,有的隻有狼狽不堪的鞠場小白。不是摔倒之餘被人飛身鏟球,就是不小心踢進敵隊的風流眼,每一回都氣得槐安跳着腳,好幾日不願和他說話。
就說這回,桓遂本人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沒有慧根,還是存心和槐安作對,于場上連連失分,甚至就連最基本的單球都能夠踢到球杆上反彈後射入對方的風流眼中;簡單接個球也可以忽視球的來向,隻是一頭蠻幹,直接趴下身去用腦門接球,落了滿身的雪泥。
鞠賽結束後,槐安實在氣得夠嗆,鳴金一響,立馬轉身,抛下桓遂,快步離開傷心地。桓遂小跑步跟上她,一面跑一面喊:「槐安。」
槐安壓根不想理會他,頭也不回地飛身上馬,大喝一聲「駕」後便揚長而去。
大街上的雪已被差役們掃除幹淨,馬蹄踏在上面發出的哒哒聲格外清晰。
回到驿館後槐安一頭紮進屋子裡,無論桓遂如何敲門拍門,都不肯出來。直到傍晚,她才意興闌珊地到前堂用膳。
一入前堂,就見桓遂安安靜靜地坐在飯桌側,低着頭,就着燭光細細讀著書,與午後那副兵荒馬亂的模樣截然不同。燭火描摹出他的眉眼,點點金光打上他的眼稍,身上着的那套白衣更是将他襯得如谪仙般出塵。
與屋外的冰凍三尺不同,堂中央燒着銀炭,烤得一室暖烘烘。
槐安心一下子就軟了,想着:上天給他開了一扇窗,必定得關上一道門。更何況開的窗子可不止一扇。人無完人,是我過于苛求了。
于是她也同樣靜靜地、溫婉端莊地坐到他對面,默默起筷用飯。半晌後,才見桓遂緩緩地擡起眼皮,默默道:「不氣了?」
槐安撇了他一眼,别過頭,假嗔道:「還氣。」
「别氣了。」桓遂的聲音柔柔的,語氣裡甚至還有少見的委屈。
槐安轉過頭來,柳眉輕蹙:「殿下,你球踢得這樣離譜,阿兄如何還願意和你做朋友?」
桓遂好氣又好笑:「跟你服軟,你還蹬鼻子上臉啊?」他一面說,一面摩挲起左手小指上戴着的玉戒。
槐安挑起眉,并未回應。
桓遂笑着搖了搖頭:「所以你瞧,子然一見你能踢,立刻找你玩球去了,都不願搭理我。」
「才怪,阿兄壓根不願讓我一塊玩。」若非當時她苦練球技,苦讀球策,最終一戰成名,她那傲嬌阿兄還不知要自以為是多久。
語畢,槐安忽然一陣奇怪,困惑地看向他:「不過殿下,你兵法不是挺行的麼?這鞠賽和打仗是相似的概念呀。」
桓遂失笑:「我打仗從來都不隻是靠兵法戰略取勝,靠的是後勤補給與戰場上出其不意。」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像是有些自薄:「再說了,我于競技一道上,從來都無法臻入化境。」
槐安一聽就想笑,還想臻入化境?就那功法,連化糞池都不如。
她當然沒有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隻是歎了口氣:「蕭刻為人易激,我原先想借鞠賽和他訂個賭約,看看能否趁機打探出一些什麼情報或口風,隻是被殿下一個橫空插足,倒還得賠他一頓飯和十壇桑椹酒呢。」
訂賭約之靈感得自次兄,當時次兄以鞠賽之名,欲以此向齊太子蕭剡讨個承諾,盡管末了被改成一頓最後也沒吃成的飯,但還是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桓遂被拐彎抹角地罵了一番,面色卻是如常,隻是好奇地歪頭問道:「你想打探什麼?」
槐安張開嘴就想回答,但旋即打住。
桓遂像是領悟她的遲疑,溫和地開口續道:「你若不想說也沒關系。」
槐安看向他,卻見他眼神真摯,令她不禁深深陷進那雙古井一般的雙眼。同時腦中也進行了好一番兩造攻防對質,最終裁定:桓遂是可信任之人。
過了心中那關,她便将自己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與想要調查的方向告訴他。包含蕭刻如何得知:一、假死一事,二、若埕出逃後藏身所在,三、于最終朝堂上該說什麼話來扭轉局面,以及,最後,南齊境内是否也有如天東鋪一樣的情報機構。
桓遂沉吟良久,半晌後方開口道:「你想調查蕭刻的話,我其實...」他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其實有辦法。」
槐安聞言,頓時瞪大了眼楮,一拍腦門,對啊,那時她去尋天東鋪問西境勢力分布後,到了吉慶樓被桓遂拉去夜霄閣尋人,她曾問過桓遂如何得知,記得桓遂那時的回答是:我自有門路。
那時候,她心中還好生不是滋味了一番,覺得被當成了外人。
眼下,桓遂的門路倒可能為她所用,畢竟他長年往來南齊,手下探子細作必定也是遍布南北兩國,不說全境,但都城内是肯定有眼線和暗樁的。
槐安越想,心中就越是高興,臉邊堆起笑容,捧着笑盈盈的臉頰,笑眯眯地看向桓遂,态度和方才的拿翹迥然不同:「殿下,不妨說說?」
桓遂樂了,瞧瞧這小妮子有求于人的态度,他擺了擺手:「放心交給我吧。」
槐安對探案推理本就毫無興趣,若非事關自己,她壓根不想碰,一聽有人要幫自己調查,她立馬高高興興地同意了。
四分之三個月後,于兩人逛市集時,桓遂便告訴槐安調查清楚了。
槐安聞言,趕緊拉着桓遂奔至最近的一間酒館,要了雅座,準備細細聽他道來。
原來蕭刻一個粗人之所以忽然變得如此精明,處處拿捏好分寸,緣是因為得了高人指點。
而這高人正是南齊二皇子,晉王蕭制。
說起來,蕭制此人沒什麼大問題,就是運氣太差了。
他與蕭剡是同一天誕生的,前後隻差了半個時辰,卻因這半個時辰,硬生生從長子之位跌落次子。
雖說南齊立嫡不立長,因此蕭制基本上确是與東宮之位無緣,但這幾年他總私下宣稱當年玉牒造假且接生婆有意欺瞞,所以自己應當是大皇子而非二皇子,且暗中拉黨結派,俨然有與蕭剡分庭抗禮之意。
北秦末年,各處動蕩不安,秦厲帝為拉攏南齊,遂提出聯姻之邀。(槐安:這些皇帝,動不動就聯姻,靠女人得益的感受是不是很好?)南齊朝廷白得一個兒媳婦還能換得北境太平,自然一百個樂意,原先議定要讓皇太子迎娶,蕭制一黨卻堅持不懈地遊說,齊帝被他軟磨硬泡,還真給他截胡成功,朱筆一揮,改為二皇子迎娶。
于是,厲帝神鹹十八年,蕭制成功迎娶北秦公主,郎才女貌,一時傳為佳話,齊帝還親封他的王号為『晉王』,以示永結『秦晉之好』。
看起來是好事,可實際上,在他倆大婚後兩個月秦厲帝就崩殂了,其子拓拔缙繼位後不到四年,北秦就亡了,于是原先的香悖悖轉眼成了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晉王與晉王妃也因此再也無人聞問。
但蕭制籌謀了這麼久,自然不會放手。
此次南齊出使,包含揭露假死一案,皆是出自他的手筆,誠然,他無法于建邺遙領蕭刻辦事,但他将自己的暗衛與洛陽一幹暗樁細作全權交給蕭刻,隻交代他務必搞砸鄭齊盟約,甚至還派了自己最精明的幕僚暗中跟在他身邊協助,伺機離間鄭齊兩國邦交,煽動挑起戰事,還說若是能借機讓鄭帝扣押蕭剡那就再好不過了。且當初鼓吹齊帝讓蕭剡親自以東宮之貴出使一事就是晉王蕭制挑起的。
隻可惜蕭刻此人雖然在幕僚指點下,成功打亂計劃,但怪隻怪在他蠢,将行蹤與心思全寫在臉上,引得蕭剡懷疑,進而造成後續的事件,導緻蕭制之計徹底破局。
槐安聞得事件前因後果,不由在心中感歎一聲:
我未婚夫真厲害,情報網一百分!
半晌後她忽然困惑地奇怪道:「可蕭刻不是太子黨的嗎?怎會甘願聽蕭制調遣?」若非如此,當初蕭剡就不會答應讓蕭刻跟随左右一道訪鄭了。
桓遂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這事我也是探訪許久才得知的,當年蕭刻遲遲不受齊帝待見,那場讓齊帝重視他的鞠賽正是在蕭制的安排下才得以發生,因此蕭刻雖然明面上是太子的人,實際上卻是蕭制的暗樁。」
槐安驚呼一聲:「那我得去警告若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