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詩,你覺得這個花色的琨邊是應該用線香琨還是出芽琨?”
十裡塘的旗袍店裡,程筱站在櫃台一旁,手裡拿着塊溫潤柔和的竹黃布料,猶豫不決。
關越詩坐在旗袍店内的休息椅上,目光似有呆滞。
“小詩?”
“線香琨吧,不搶布料的原色。”
“對啊,我選的時候就是看上了這塊料子的顔色,”程筱一拍腦袋,對站在邊上的服務員說,“小姑娘,幫我記下來,用線香琨。”
櫃台内的女孩懷疑地問:“确定?”
程筱一臉驕傲:“我乖女說的準沒錯。”
關越詩朝程筱飛出一個媚眼表示受用,餘光看到服務員長出口氣,總算在工藝單上刷刷幾筆。
“小詩,這塊紫的呢?做傳統旗袍還是無領那種?”
不等關越詩回答,程筱又想好了:“還是無領吧,我想要個随性的。”
不止服務員,關越詩其實也有點吃不消。
這條街上旗袍店衆多,成衣自然也多,很多人來此就圖個量身定制,程筱自然也是。
可成衣不比其他,都是已經成稿的完整設計,客人要想改動細節店家自然也是接受。
但把成衣店逛成布料批發市場的,關越詩想程筱大概還是頭一個。
确定了在這家店做衣,程筱就開啟了她的選擇困難模式。
從衣長到琨邊,又到領型,最後甚至到了盤扣,程筱全要問過關越詩,然後再反複變卦。
就這麼消磨到了日暮西垂,桌上還放了三四件旗袍未定。
眼看服務員耐性耗盡,關越詩歎息一口走過去:“我來吧。”
對方也看出關越詩應是專業人士,放下工藝單如蒙大赦,頭也不回走了。
服裝行業雖然知一也算能看其二,但關越詩深耕時裝畢竟沒有系統學過旗袍,能做的更多是依照她對小姨的了解改動些許細節。
“這件是民國廢領的全開襟旗袍,”關越詩拿起一件在程筱身上比劃,“四分袖你穿有點短了,給你加五厘米餘量做成半袖吧,更趁你手上的翡翠。”
程筱聽得連連點頭,又說:“乖女,我實在看花眼了。你也别問我了,看着差不多把這最後幾件都定了吧。”
關越詩的世界裡服裝就沒有差不多這回事。
她低着頭填工藝單,順便揶揄小姨道:“筱姐你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呢?怎麼能被一時小小的累難住,不要放棄你追求美麗的那顆心啊。”
程筱喝了口茶淡定回嘴:“還不是晚上約了和林欣柔一家吃飯。眼看都六點了,我這叫分得清輕重緩急。”
關越詩心思都在工藝單上,聽罷随口問:“什麼林欣柔?”
“就原來你爸的同事,住你家隔壁的林阿姨。”
怕關越詩想不起來,程筱又補充道:“她兒子你應該熟悉點,聽說當時你轉來上學,他還給你補了一暑假課。”
鋼筆洇出一點墨團,關越詩擡眼定定問:“誰?”
“我記得他名字還挺好聽,叫什麼來着……林深時見鹿。陸,對了,陸林深!”
程筱很為自己的記憶力驕傲:“我當時回來接你聽過那麼一次,竟然就記住了。”
關越詩早已傻在原地,林阿姨……一家嗎?
“鸾翔鳳翥卻又勁骨豐肌,小友的書法技藝又有精進了。”
潭拓寺後院的茶室裡,身披袈裟的老者反複看着陸林深的墨寶誇獎道。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過就是平日寫得多了。”陸林深很是淡然。
老者是潭拓寺方丈,陸林深每來寺中兩人都會見上一面。
方丈愛茶也愛書法,抄經室的手抄經卷常由寺院統一保存,當年老方丈無意在其中看到陸林深的字,喜愛非常,引其為友。
晚霞如蓮,山中幽靜,寺中香客都已踏上歸程。
方丈呷一口茶欲言又止,陸林深看到主動問:“方丈有話不妨直說。”
“與小友相識已是第十二個年頭,人說字如其人,我觀你字與當年不可同日語,心中卻仍頗多負累。人生苦短,千難萬難,小友不要自己網羅繭與鞘才好。”
陸林深今日心緒确實不高:“我也知作繭自縛的道理。”
他放下茶杯,右手按在左臂,摩挲間像要把自己抱住:“可如果能那麼簡單,想來就不會有這滬市蘇城往返的一十二年了。”
像怕再聽到勸言,說罷他将剩下半盞韶峰一飲而盡:“我知方丈好意,隻陸林深實在愚人,想是要再續上另一個三年。”
長明燈,祈福燈,三年一盞,一盞燃三年。
陸林深供下的第四盞馬上又要燃盡了。
“清興比方心境妙,月明池淨白蓮開。”方丈搖頭輕歎,最後道,“也罷。讓你師父有時間過來,我剛得了新茶,想請他品鑒。”
陸林深應聲出了茶室,準備回城赴宴。
時間有些晚了,寺中香客散去隻餘下神佛衆僧,陸林深一路走來都沒碰到有人。
快到寺門,一個小沙彌突然呼喊着跑過來:“陸施主,陸施主留步。”
寺中“不可疾行”的禁律被打破,小沙彌氣息急促:“有位施主飯後突然倒地抽搐,香客打了120,但本寺偏遠還不知多久能到,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陸林深和方丈相熟,連帶寺中僧衆也對他了解頗多,知道他是名醫生。
聞言陸林深忙去摸衣兜,熟悉的觸感還在,他心下一定讓小沙彌趕緊帶路。
兩人步履匆匆,轉眼消失在潭拓寺門口。
潭拓寺内院最外圍禅房多宿禅修客或義工,平日這個時間大家都待在房中做晚課,今天卻都聚在屋外,鬧哄哄圍成一圈。
陸林深匆匆而來扒開衆人,一眼就看到個姑娘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口中不受控制地發出“嗬嗬”呓語。
四周人被這情形所攝,皆不敢上前,隻一個女孩抱着她的頭,拼命往她口中塞着絲巾,應是怕她咬傷舌頭。
是痫症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