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宸勾下頭,氣息輕而淺淡,似有無限怅然:“我不忍心殺他。”
他難得露出喪氣的一面,漆黑的發旋看起來萎靡不振,連發絲都耷拉下去。
姬成瑜歎息着摸了摸他的頭:“如果這是你的想法,那麼我不會插手的。”
她雖然覺得蘇玉宸這一做法優柔寡斷,但是如果這是他的意願,那她就不會動這位名喚春芸的侍男。
蘇玉宸擡眸,直直望向她,黑亮的眼中似有水波流轉:“多謝妻主。”
姬成瑜一時覺得心裡軟成一灘水。
春芸作為姬旭堯安插在國子監的侍男,自然不隻是觀察情況這麼簡單。
他作為從小跟在蘇玉宸身邊的随從,見他習文練武,舞刀弄槍,做盡了世間男子不可做的事。
後來他随蘇玉宸從軍,見他人前風光顯赫,人後自咽苦楚,他對蘇玉宸踏上這條路,一直都是感到心疼憐惜的。
可是,蘇玉宸離他太近了……近到他對這個一向驚世駭俗的主子,生出了忤逆之心。
憑什麼他可以坐高堂?憑什麼他可以不受世俗禮教約束!
春芸想把他拉下來。
姬旭堯找上他時,春芸不是沒有猶豫,然而,三皇女允諾給了他無法拒絕的報酬
——成為她的侍郎。
那可是皇女的侍郎,總比陪着男扮女裝混入軍營,不知道什麼時候暴露身份,落得一個滿門抄斬下場的主子強啊。
春芸掙紮了許久,還是叛了。
可惜,蘇玉宸沒能變為他想象中那般落魄潦倒,而姬旭堯出爾反爾,并沒有遵守承諾,他人微言輕,更是不可能脫離姬旭堯的掌控。
春芸心裡快要惶恐懊惱死了,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太過卑鄙,可他不過是想為自己謀條好出路,他有什麼錯?
木已成舟,他跟蘇玉宸之間,必将你死我活。
春芸一邊整理着博士書案上的書冊,一邊望着這兩人的互動,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對博士道。
“三殿下希望您能寓教于樂,仆看學子的興緻不高,不如玩個擊鼓傳花的遊戲?”
春芸是姬旭堯派來的人,說難聽點是服侍的侍男,說好聽點就是她的眼線,對于春芸的提議,博士自無不可,她撫掌一笑:“甚好,我這裡便有花繡球。”
博士停下講學的聲音,從學堂案幾下掏出一枚繡球,對台下的學子道:“今日我們玩個擊鼓傳花的遊戲,擊鼓人就由春芸擔任,鼓聲停止時,接到繡球的人便來解釋我今日所講的詩句。”
随着鼓聲的進行,繡球一路傳到姬成瑜的面前,她手疾眼快将繡球往後扔,但耐不住春芸早就在這裡等着,他手中動作一停,鼓聲随之而逝。
繡球在谷承安的書案上轉了一圈,麻溜滾到了她的懷裡。
她露出興奮的表情,等待學堂内上演一出大戲。
春芸捏着嗓子柔弱道:“五殿下,是您。”
博士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暗自瞪了眼沒事找事的春芸:“五殿下剛來學堂,恐怕對我的授課還不熟悉,既然如此,不如由您的書童代勞?”
蘇玉宸忽然被推到台前,他遲疑地站起身,在聽清博士詢問的問題後,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嗫嚅着嘴唇,手心中滲出汗水,隻覺得此刻是他生涯裡最慌張的一次。
就連在沙場上殺敵都沒有那麼困難。
姬成瑜猛地站起來,微微上前一步擋住他的半邊身子。
一瞬間,衣袂的飄帶拂過蘇玉宸的掌心,他迫切地握住,在手中攥成一團。
“博士這話可沒有道理,博士體諒我剛來學堂,卻讓我第一日來學堂的侍郎解答,莫不是在為難他?”
春芸見勢不對,趕忙道:“殿下的侍郎到底虛長您幾歲,這點問題答不上來,有愧聖上的教誨啊。”
“别拿母皇來壓我!”姬成瑜橫眉厲聲,一聲冷喝鎮住了在場所有人。
唯獨蘇玉宸面不改色,甚至還微微揚起了一抹笑意。
春芸本意隻是想在博士面前擠兌蘇玉宸,沒成想姬成瑜突然發難,他吓得手一抖,鼓錘掉落在鼓面上,砸出一聲悶響。
他戰戰兢兢:“是春芸失言。”
“那要不,殿下來回答這一問?”博士躊躇開口。
不管是姬成瑜,還是代表着姬旭堯的春芸,她都不能得罪,隻能在夾縫中生存。
姬成瑜大刀闊斧地跨坐回馬鞍凳,順手拉下呆立在原地的蘇玉宸。
她果斷道:“不會。”
簡單兩個字擲地有聲。
此時姬旭堯隻是把自己當她的攔路石,可若是展露學識,她必然會察覺到異樣,從而跟自己徹底撕破臉,狗急跳牆也是有可能的。
她沒有張揚學問的必要。
博士的笑容都勉強起來,她弱弱道:“主子犯錯都是書童代罰,那就由蘇侍郎将今日所講的書冊抄寫三遍。”
蘇玉宸剛準備拱手應是,就被姬成瑜緊緊按下。
感受到手掌下的掙紮,她眸中冷意一閃,揚聲道:“出現這種狀況,博士難道不該反思自己的講學太晦澀難懂了嗎?”
她面上戲谑,嘴裡也毫不留情面:“一昧罰學子的老師,又如何精進自身?”
蘇玉宸就是太委曲求全了。
博士雖然覺得出口的話被駁回來,實在是作踐她的面子,但是這可是無法無天的姬成瑜五殿下,要是不順着她的心意,難保她不會鬧出什麼事,萬一再鬧到聖上面前……
博士頓覺得仕途一片灰暗,她連連應聲:“殿下說的是,今日課業繁重,偶有疏忽也是正常,還是不必抄書了,課後溫習便可。”
識時務者為俊傑,文人的傲骨算得了什麼?博士抱着這樣的想法,誠懇狂熱地盯着姬成瑜的眼睛,生怕她覺得自己不順眼。
博士刻意咬文嚼字,沒說清楚是誰的疏忽,但姬成瑜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就不再追究下去。
蘇玉宸的力度松弛下去,擊鼓傳花繼續開始,她忽略掉博士殷切的眼神,雙臂環抱在身前閉目養神。
耳邊傳來微弱的道謝聲,夾雜着一絲啞音。
“妻主是除了娘爹對我最好的人。”
姬成瑜不作聲,默默歎了口氣。
這麼好哄,别人給點小恩小惠就感激涕零,也不知是受了誰的影響。
就在這時,春芸投來豔羨的打量。
他看出姬成瑜對蘇玉宸很是溫柔,如果這樣的皇女當他的妻主,他就是不做侍郎,做賤郎也心甘情願啊。
抱着多一條出路的念頭,一堂課畢,博士離開學堂,春芸立即谄媚地端來一杯熱茶,俯下身子露出曼妙的身軀:“殿下,仆為您奉茶。”
姬成瑜對他的眼神太熟悉了,像是勾引狼的羊崽,故作純情,實則在别人眼裡,暗地的企圖已經一覽無餘了。
她扯了下嘴角,懶散道:“放下便是。”
蘇玉宸沒有阻攔的資格,他驟然扭頭,心中難掩酸澀恨意。
明月高懸,不獨照他,可他的恨意,又該對誰發洩呢?
他定然不會對姬成瑜發火,可春芸是他的親人啊……他連春芸接近自己的妻主,也不能接受嗎?
往日隐秘的觊觎膨脹為獨占她的癡心貪念,蘇玉宸自己都感到荒唐。
女子納夫郎在所難免,将夫郎的貼身侍男收入房中更是常見之事,男子應以大度為美德,他的這種心思,注定不可宣之于人。
蘇玉宸攥緊的指尖逐漸發白了。
谷承安對這一隅的暗潮洶湧缺根筋似的,身子向前傾傻乎乎斥責他:“怎麼不給本娘子奉茶?”
“難不成是看上五殿下,隻顧着給她獻殷勤了?”
姬成瑜噗嗤一聲笑出來。
春芸咬牙,覺得這尚書獨女真是不解風情:“自然不是,娘子稍等,仆之後便再端來一杯。”
“殿下接過這杯茶可好?這是仆親自為您沏的。”他笑意盈盈,我見猶憐。
柔嫩的手再次往前,狀似無意地蹭過姬成瑜的手背,還沒等她有什麼反應,自己先羞赧地笑起來。
好似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一樣。
姬成瑜暗道了一聲不知悔改。
她不鹹不淡掀起眼皮,道:“放肆!”
嗓音并不大,卻清晰無比,依稀有幾分孤月淩霜的氣勢,聽到這聲,聽白應聲進入,殺氣騰騰地守在她身側。
春芸哪見過這場面,頓時噤若寒蟬,手中的茶杯停滞在空中。
周圍的女子似乎都在不屑地審視他,春芸心一橫,見她不再有什麼反應,不死心想再進一步。
他的手還沒伸出去,隻看見眼前銀光一閃,聽白利落橫刀,與他的脖頸隻有幾寸的距離。
——她是真不介意殺掉自己!
春芸明白了這一點,眼眸緊緊盯着刀刃,生怕聽白一個手抖,他就命喪九泉了。
聽白走近了幾步,面無表情地用刀将他推開,春芸随之唯唯諾諾後退,心懸到嗓子眼裡。
“瘋子。”他快要哭出來,想大吼一聲,然而依舊怕惹惱了姬成瑜,便将這兩個字狠狠咀嚼在口中。
眼見快要退無可退,蘇玉宸急忙攔住:“不要傷他。”
對待背叛之人,不斬草除根,還心慈手軟?
姬成瑜心頭升起幾分對春芸的厭煩,思量片刻,還是揮手讓聽白退開。
姬成瑜目不斜視往後一靠,嗤笑道:“難道你覺得,你的過往能被徹底掩埋嗎?真是天真。”
“背叛之人毫無禮義廉恥,你更是其中翹楚!”
赤裸裸的羞辱砸在他的肩上,也撕開他最後一層遮羞布,春芸臉上灰白,腳步一錯,猛然逃開學堂。
率性堂重歸寂靜後,學子壓抑住激動的心情,努力将視線集中在自己的書冊上,可怎麼也看不進去,剛才的畫面仍舊在腦海中閃爍。
谷承安扔來紙條,姬成瑜展開一看,上面寫:“沖冠一怒為藍顔。”
姬成瑜歪頭,對着蘇玉宸挑起眉,眼眸似一泓清泉:“我現在還是很生氣。”
面無表情地說自己正在生氣,蘇玉宸感覺自己仿佛被她清泠泠的眸子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