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琛和姜眉沒有等來梁勝何永春帶人前來尋找,卻等來了風雪停止,寒風可怖的咆哮漸漸消散,冷淡的日光難得從凝滞的雲間播撒了一點微薄的光熱。
姜眉探出頭,确認風雪已停,用劍從折斷的車轅處取了些木片下來,續上炭火,煙氣熏嗆,惹得顧元琛劇烈咳嗽起來,姜眉想為他擋,顧元琛擺了擺手,隻低聲說道:“謝謝。”
待身子略微回暖,顧元琛又吃了幾顆丸藥,戴緊兜帽探出身看了看車外的的情況,不過兩炷香的時間,積雪已有半個車轅那麼深,車轍印完全被覆蓋。
“如今是什麼時辰,你知道嗎?”
姜眉昨夜未眠,今日在車上打盹睡得迷迷糊糊,自然不知。
顧元琛欲言又止,歎了口氣看了看稀薄的日光道:“太陽要落山了,夜裡隻會更冷,車裡不能燒木頭,我們還需找個能過夜的地方。”
姜眉點頭,然後不待顧元琛阻攔便下了車,借勢馬車車頂上了一棵較高的樹觀察四周,可是隻見得白茫茫積雪千裡,間或密布灰暗的枯枝。
如今兩人所在之處地勢過低,若不走遠些,隻怕什麼暫避之所都尋不到。
姜眉将情況簡單告知顧元琛,讓他在車内等着自己,馬車畢竟矚目,若是等下來了人也方便尋到顧元琛。
對此,顧元琛卻不答應,馬車矚目,更容易引來要殺他的人。
“車夫應當是在館驿内被調換的,既然如此精心謀布,便不會就此罷休,”他挑眉道,“你還得護衛本王性命,不能亂跑,等會兒我身子回暖些,和你一起走。”
姜眉注意到他捏着拿藥瓶的手在不斷發抖,大約明白了這"一會兒"的意思。
顧元琛倒是難得勤儉,幾乎将車裡能帶走的毯褥吃食都背在身上,也不忘分攤姜眉一些,說是要合理分工,姜眉隻憂心能不能找到一處過夜之所,他說什麼都答應,隻埋頭向前尋路,漸漸顧元琛被落在身後。
幾經波折,兩人總算走到了一個地勢開闊處,姜眉上樹眺望,總算看到了渺遠處有一間屋舍,應當是一座舊廟。
她的體力也即将耗盡,如今總算有了一個方向,不免欣喜,想将這個好消息告訴顧元琛,卻才注意到他身形欲墜,又想将那藥丸倒入口中。
姜眉愣了一下,本能地上前一步,本能地按住了顧元琛的手。
“你做什麼?”顧元琛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錯愕懵懂的神色,姜眉按住他的手,不住地搖頭。
“呵,這是藥,你就不知道……本王的身子不舒服嗎?”
姜眉神色堅定,一點點把那藥瓶從顧元琛手中抽離。
“我拉着你走,不要再吃了,這東西不好。”
顧元琛似被說中了什麼,羞惱道:“你做什麼,還給我!你知道什麼?”
他一時心急,扶着心口兩眼一黑向前栽倒,姜眉接住了他,順勢拿走了他的藥瓶,打算将他扛起來。
“我自己可以走,不用。”
姜眉抓過他的手,驚詫于他掌心冰涼的溫度,寫字卻一筆比一筆更快。
"我不知道這藥是什麼,但是你已經吃很多了,有的藥是用來救人治病的,可是有的藥不是,你不能再吃了。"
她拉緊了顧元琛的兜帽,為他擦了擦臉上的雪水,拉起他的手向着方才看到的舊廟方向一步步艱難踱去。
姜眉不能說話,一路上能給顧元琛的鼓勵,也就隻有一次又一次握緊他的手拉着他向前,顧元琛幾次力竭摔倒在地,直至不慎拉着姜眉一起跪倒在雪地中。
日薄西山,太陽為雪地鍍上一層朦魅的金紗,顧元琛劇烈咳嗽着,他看看漸漸暗下的天色無力地搖了搖頭。
“還要下雪的,你往前走吧,本王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留在這裡,或許能被他們找到。”
他說着要赴死的話,卻還是那般雲淡風輕的神色。
姜眉眉頭緊蹙,解下他腰間挂着的水囊,喝了一大口,也不顧金貴的敬王爺顧元琛能不能喝下這微涼的水,不由分說給他也灌了一口。
“不遠了,我知道你很難受……我陪你休息一會兒,就快到了。”
因身子太過虛弱,顧元琛遲遲才看懂姜眉寫得是什麼意思,他凄惶笑了一下,反問道:“你難道就一點都不恨我嗎?現在動手,可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恨?
想起這個字,姜眉覺得身上有些冷,她愛的親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她最恨的仇人也已經死了,其餘的人,壓根算不得是恨。
“走吧。”
姜眉小聲念了一句,聲音嘔啞,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樣奇怪的語調,她驚覺自己也不記得自己先前說話是怎樣的聲音。
顧元琛沒再猶豫,他不再任由姜眉牽着自己,而是主動握緊了她的手。
她是習武之人出身,手心裡有着一層薄繭,可是其餘的地方卻并不粗糙,掌心相扣時,唯餘細膩柔軟的觸感。
很溫暖。
顧元琛知道自己的手很冷,下意識放松了一些,姜眉卻以為是他沒力氣了,反過來那樣執拗地握住他的手。
他努力追上她的步伐,終于在四周完全落入黑暗時與姜眉一起行至了那廢棄的土地廟前。
兩人坐地歇了許久,姜眉一聲不吭站起身,四處尋來樹枝破布,生起了一堆火用以取暖。
她偷聞了聞顧元琛的那瓶藥,随後将其還給了他。
顧元琛的情況很是糟糕,幾乎不時就會昏厥過去,否則就是不斷瑟縮發抖,她有些不忍,希望顧元琛吃點藥,至少能挺過此夜,可是他卻不願再吃了。
為了讓顧元琛保持清醒,姜眉還是問起了顧元琛的寒疾,許是因為病重,顧元琛安靜溫順了許多,他沒有說起病因,反而說起了一段有關魚的往事,姜眉隻當他是有些神志不清,自顧自地烤火,時不時點頭回應。
他說,小時候他很喜歡金魚,覺得魚兒活潑可愛,可是又一次不慎落在了水裡,瞧見了許多魚在水下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他覺得惡心恐怖,之後就再也不喜歡了。
原來這樣的事也能讓人煩惱,他到底是金尊玉貴的王爺。
姜眉認真聽着,不發表什麼見解。
“你還難受嗎,好些了嗎?”待他言畢,姜眉用木棍在地上寫問。
“好些了吧……隻是還覺得冷。”
姜眉把火燒得更旺了一些,又問“所以你是因為那次落水患上寒症?”
顧元琛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黯淡了幾分,轉而提眉笑道:“等等,你這樣問來問去的……莫不是要把本王的秘密都問走了?”
姜眉眯了眯眼,抱緊身上的棉衣,默默寫道:“怕你無聊,無聊的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病痛會更難受。”
顧元琛輕笑了一聲,不知道是真的開心還是在諷刺什麼。
“那我也有事問你,一個答案換一個答案,這總可以了吧,本王一定會知無不言,你呢?”
姜眉沉默,便是答應了,顧元琛難得大方,說方才的問題可以不算,讓她再問一個問題。
他本以為姜眉會刨根問底,問清楚他身上寒症的由來,可是顧元琛想錯了。
她用手中的樹枝撥弄着火堆,思量許久,擡起頭用那雙清明不染雜質的眼睛小心問道:“此次出兵北蠻,若是我們的軍隊敗了怎麼辦?”
僵冷的枝條在火中燃燒,發出霹靂的炸響,顧元琛卻覺得自己的心很靜,他瞧着姜眉的眼睛,隻覺天地流轉變慢了幾分。
“絕不能敗。”
他的語氣堅定,仿佛他還是從前那個流落民間白手起家,帶兵擊潰叛軍收複國土的敬王。
“此次血羽軍出兵乃定局之關鍵,如若出師不利,折兵損将,不能鎮煞敵軍嚣焰之氣,我亦無需再回京城,面對先祖與曆代忠臣良将。”
姜眉鄭重地點點頭,又安慰寫道:“所以你就更要堅持下來,不要死在這無名的地方。”
“你……你就隻想問我這個?我以為,你會追問我的病。”
顧元琛有些疑惑,他從來都沒看懂過姜眉這個女人,男人總是這樣的,越是不懂得,越是想一分一切的探知,更因此面對一個不願了解自己的女人越發難以保持疏離之志。
姜眉掩面偷笑,故作輕松寫道:“那這可就算是你問我的問題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想說,一個人非常不想說的事,一定是有理由的,是因為痛苦或是什麼原因,你說了我也幫不到你,不如不講。”
顧元琛不知道她是話中有話,還是同自己閑聊而已,總之他覺得一身的負累輕松了許多,他讓姜眉繼續問自己第二個問題,姜眉僅僅問了他何永春與他的關系。
“他是宮裡的老人了,自我三歲那年起,他便照顧我,待我一直很好,那年石賊賣國謀反,京城陷落,他跟着我一同逃離皇宮至江南,陪我招兵買馬,收複失地,直至今日。”
石宗雲叛國謀逆,殺害先皇之事姜眉知道,若是沒有這個小人勾結外族出賣國土,天下百姓如今也能少吃些苦頭,隻是她沒想到有一日自己會和當年親曆此事的顧元琛坐在一起,當真是世事難料。
顧元琛找出從馬車帶下來的那包點心,取了一塊糕餅,勻分給姜眉一半,即便她比劃着示意自己不餓。
“我想問你有關褚盛的事,我一直都心有疑惑,你殺了他,卻又不能離開窨樓,或者說是,不願離開,這究竟是為何?”
聽到“褚盛”這兩個字,姜眉的神色頓時變得警覺了起來,她呆坐了片刻,像是要自己從心确認褚盛已死,此人再也無可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才給出回答。
“殺了他,是因為他不讓我們活,你可以放心,既然你說我們的約定作數,我就不會背叛你,你也從不算是我的仇人。”
顧元琛本想解釋自己并非此意,可是他卻更在乎另一個字眼。
“你們?”
“我和阿錯。”
提起紀淩錯,姜眉的眼神柔軟了幾分,她寫'阿錯'這兩字時寫得格外認真,好像柔柔輕喚着他一般,卻讓顧元琛十分不滿。
“所以你和那個紀淩錯隻是師姐弟,同門人嗎?”
姜眉手裡的樹枝啪的一聲折斷,她警惕地瞥了顧元琛一眼,俯下身飛快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元琛擡起茫然的臉,用他不習慣的錯愕和委屈,佯裝應對姜眉的質問。
他那天從紀淩錯的眼睛中看到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師弟對姐姐的關愛,那種占有和憐惜,是藏不住的心思。
姜眉居然不知道,要麼是她太傻了,要麼就是兩人之間還發生了什麼事。
“隻是好奇而已,當日看他對你很是在意,不惜闖入王府行兇。”
姜眉試探地寫道:“那你會放過他嗎,如果我把一些事情告訴你,我向你保證他不會再和你發生沖突……如果,我還能找到他。”
她不知道,自己越是為了紀淩錯委屈求全,顧元琛就越是難忍一心殺念,他确實不在意紀淩錯,如果姜眉沒有那般在意的話。
“哦,如此看來,這件事還事關你的秘密嗎?可是我從來沒想要殺了他啊。”
顧元琛笑着垂下眼眸,可是随即說的話卻讓姜眉心中倍感寒涼。
“因為你還不配和我做交易,他是死是活與我何幹?你可以不說,不過有一件事我能和你保證,目前為止,我的人沒有動過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招惹了什麼人才引來如此殺身之禍。”
曾經有很多個刹那,面對顧元琛,姜眉心中生出一種錯覺,在他想要把那些名貴藥材變賣救濟百姓的時候,在他關注那些路途凍斃之人的時候,在他留下那兩個被販子買賣的女子的時候。
可是他的态度從來都很明确,她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阿錯也不是,如果不是自己長得像他的仇人,供給他發洩幾天怒氣,他也不會有任何在意。
他畢竟是高高在上的王爺,自己呢,從來也算不上是一個人,她的處境從沒有變過,無論是在褚盛身邊,還是在顧元琛身邊,她都不過是一個物件,是為人賣命的狗,她怎麼總是記不清這一點呢。
她什麼都不算,她好蠢,居然和他說說笑笑,講了這麼多無用的話。
顧元琛不知道姜眉在她漫長的沉默裡想了這樣多的事,姜眉習慣了出賣什麼東西來換取什麼東西,他不習慣,他覺得方才姜眉說的話的确不錯,她不想說的事,可以不說。
他就是讨厭紀淩錯,莫名的嫉妒,厭惡,那樣一個毛頭小子,到底怎麼就值得姜眉用自己不願說的秘密從他這裡交換饒赦。
但是無論找什麼借口,顧元琛如今都懊悔不已,因為姜眉哭了。
一聲啜泣沒有,嗚咽也沒有,隻是望着他,淚水在臉上泗流。
“我一直把阿錯當做弟弟,當做親人,他一直很敬重我。”
顧元琛像是做錯了事一般一動都不敢動,姜眉在地上寫得很慢,他的心卻劇烈抽痛着,一刻比一刻更重。
“小時候我一直把褚盛當做恩人,當做師父一樣尊敬,但是他從沒把我當人看,逼我做那種事,教我做那種事,引誘男子,再把他們殺了……”
他張口想說什麼,可是喉嚨又緊又澀,他沒料想到事情是這樣的。
“但是他居然逼我引誘阿錯做那種事,我一直都很疼他,你知道嗎,王爺?
“發生了那種事,就算阿錯不恨我,我們此生也做不成姐弟了。”
她笑了笑,憤憤寫道:“你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了,你想玩弄我們這種人易如反掌,我們求你也沒用,但是你不會滿意的。”
她轉身枕着手臂躺下了,躺下前不忘給火堆裡面添了些木柴,顧元琛面對着冰冷的空氣,小聲說道:“對不起。”
回應他的,隻有他自己吐息冷凝成的白霧
*
兩人再沒對視過,也再沒說過話,顧元琛烤着火,愈發覺得身前溫暖,身後如墜冰窟,他學着姜眉的樣子躺下,可是卻覺得地上異常冷硬,不知道她是如何睡着的。
想來她是吃過了不少苦頭,顧元琛回想着方才姜眉悲憤寫給自己的字,心亂如麻,不知過了多久,才堪堪入睡。
再醒來時,他已然身處王府,屋外春光正好,顧元琛覺得奇怪,問何永春姜眉在哪裡,何永春卻并不知道此女乃是何人。
他點點頭,翻開枕邊的書冊,可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他知道自己做夢了,又有些驚詫,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平靜的夢了。
春花嬌豔,太陽照在身上。即便隔着薄衫也覺得暖意融融,顧元琛迷蒙間走到了姜眉住過的小院,院内那顆桃樹開的正盛,淺淺粉色染滿整座庭院,春意如許,卻不是他這樣的人能窺見的好時節。
本想離去,顧元琛卻在角落裡看到一個身穿青衫的小小身影,仰面望着盛開的桃花出神。
“是你嗎?”
顧元琛連名字都沒有喊,可是看到那小女孩将頭地垂下去的模樣,便心中了然。
“我真是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他柔聲自嘲道,卻坐到小姜眉的身邊,将手覆在她的頭上,“你在做什麼?”
他不知道姜眉說話的聲音,因而夢裡的小姜眉也不言不語,靜靜看着碾入泥濘之中的花瓣出神。
“你不開心嗎?”
小姜眉點了點頭,顧元琛卻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那我們很像啊,小時候,我也總是不開心。”
“我看你既然來了這裡,便不要走了,我是不會虧待你的,今後你也就不必整日煩惱了。”
小姜眉又搖頭,擡手指了指大開的屋門,門内的陰影裡站着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卻能感知到那不懷好意的目光。
顧元琛冷冷瞥了那身影一眼,起身站在小姜眉的身前,擋住了她的視線,柔聲道:“沒什麼好怕的,他傷不了你。”
小姜眉遲疑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嗎?或許我不是一個值得你信任的人,我也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我不會做那種畜生不如的事情,不過,就算是你不相信我,也是合理的。”
小姜眉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懵懂地點了點頭,怯怯抓住了顧元琛的衣袖,他也隔着衣袖輕輕握緊那隻微涼的小手,挽着她一步步向院外走去。
隻是不等他行至院門,小姜眉便驚呼一聲,被一股怪力拖回了那陰暗敝塞的屋中。
顧元琛頓時從這詭異的夢中驚醒,一陣氣血上湧,待回過神便劇烈咳嗽起來。
姜眉并未被吵醒,她蜷縮着身體,發出細微的呻吟聲,顧元琛俯身輕撫她的額頭,才發覺姜眉發了高燒,他呼喚姜眉的名字,卻無法将人叫醒,瞧她緊促的眉頭,應當是深陷夢魇之中。
顧元琛将她被雪水打濕的棉靴脫下放在火堆邊烘烤,用薄毯裹緊他的身子,從水囊中取了些水打濕自己的手帕,覆在姜眉額頭上,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休息。
迷迷糊糊間,姜眉蘇醒了,下意識便要推開顧元琛,她的手勁很大,拳頭捶打在顧元琛身上,倒還真有些疼癢。
顧元琛隻好安慰道:“你放心,本王絕無其他用意,如今你高燒未退,難免今夜不會死了,你若是死了,明日有殺手比梁勝他們先到,本王豈不是要獨自面對危險?”
他知道或許自己該說一些好聽的體貼的話,可是他就是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