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顧元琛的呼吸急促了些,何永春忙住了口。
“陛下為何突然寫信來?”
何永春打開後仔細看了看,便道:“并沒有什麼大事,都是些問候王爺的話,别的……似乎就是讓王爺會京時帶上一些草藥,另附了一頁書信。”
“就這些?”
顧元琛冷哼了一聲。
“加急送來的書信,就是為了這個?本王還以為陛下終于肯放我一馬呢,去辦吧,豈敢怠慢呢?”
“是,”何永春将果盤往顧元琛的身邊推了推,“王爺,這地方天氣愈發燥熱,又沒有冰庫,您吃點,以免中了暑氣,這都是井裡放了一夜的。”
“拿走,你也出去。”
何永春轉頭看了一眼還站在太陽底下的鸠穆平,一時面露難色。
顧元琛冷冷道:“本王知道你想說什麼,很好,但是沒有用,讓他等着。”
“王爺……鸠醫師他畢竟是個文弱人,這已經一個時辰了,今天日頭正毒呢,他平日裡是倔強了些,您就算是心裡不痛快,也不必為難他啊!這一會兒把人曬得不行了——”
“那就給他把傘,讓他打着——黑心的人太陽曬曬就要死要活了,好啊,本王今日也是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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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春本就想到了顧元琛不會毫無征兆為難鸠穆平,聞言已經知曉三分,面上不再嬉笑,讓人尋了一把大一點的傘交給鸠穆平。
他走上前問道:“鸠醫師,王爺還是不讓你進去,你平日裡是謹慎的人,從來沒做錯過事,今日這究竟是怎麼了?”
聽了何永春複述顧元琛的話,鸠穆平面色更為煞白,攥拳沉默了片刻,挺身便要去撞院内的假山石,萬幸被人攔下。
顧元琛聽見喧鬧聲,揭下了自己眼上的布巾,用清水洗去藥液。
一連數日不見太陽,一時還有些不大适應,他也分不清是活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相思之苦好,還是活在這一片虛妄的光明裡好。
他讓何永春帶了人進來,跪在自己的腳邊,責令閑雜人等一律離開。
鸠穆平的額角撞出了血痕,跪地啜泣着,顧元琛很是有耐心,将盤中的瓜果來回撥弄了一遍,隻挑了一顆不大不小的青葡萄吃掉。
“王爺,小人錯了!小人知罪,求您殺了小人吧!”
“殺了你?”
顧元琛擡眸,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地問道:“哦,你是怕本王把你帶回京去交給洪英,生不如死,所以求個痛快?”
“不,不是的!小人不敢這樣想啊,小人隻是真心感到愧對于王爺!”
“愧對?”
顧元琛冷晲鸠穆平,用冰冷的語調表達“感激”。
“你為本王醫治寒症,已有數年,讓本王免于病痛,你何罪之有呢?”
“小人——”
“這幾日你大可以弄瞎了本王這雙眼睛,你沒做,本王是不是應當感激你呢,嗯?”
何永春原本還愣在原地不知發生了什麼,一時反應過來,指向鸠穆平顫抖地問道:“是你?你是走漏王爺身邊消息的叛徒!”
“怎麼會是你啊!”
顧元琛不禁笑道:“他哪裡是叛徒,人家自始至終都是太後的人!”
鸠穆平無法辯白半分,一時又羞又愧,在地上不停磕頭,額角鮮血直流,可是顧元琛卻并不領情。
“想學名士以頭搶地?你不是吧,杏林中人,醫者仁心,弄得這樣鮮血淋漓的做什麼?”
何永春會了顧元琛的意,提點道:“别折騰了,王爺要問你話了,你還沒想明白嗎,若不是王爺已經留給你幾分情面,你如今還能有個全屍嗎?”
鸠穆平止了哭泣,怔怔望着顧元琛。
“從前平日所用醫藥,你可有動過手腳,害過本王?”
鸠穆平才要開口,顧元琛用眼刀将他呵住,自言不想聽到他的聲音,讓他隻要搖頭點頭,回答是與不是便可。
鸠穆平搖頭。
“王府中人呢?”
他仍是搖頭。
顧元琛深吸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折扇。
“那她呢,可有真的好生醫治照料過?”
鸠穆平愣了刹那,才想到這說的是姜眉,便更猛烈地搖頭否定。
“好,這是本王最後一次信你,經你調養,本王的身子比從前好了許多,這就夠了,本王會對外稱你病死軍中,你可以回到太後身邊去,也可以尋一處富庶之地頤養天年。”
“你現在可以滾了——何永春!”
積攢着滿腔怨火,何永春上前來拖鸠穆平離開,可是鸠穆平卻奮力掙脫上前哭求顧元琛不要趕走他,稱自己自從大周軍與北蠻軍正式開戰之後,便已與太後斷了往來。
“王爺!小人從前也是誤信了太後娘娘之言,以為王爺是小人的殺父仇人,可是自從追随王爺,小人逐漸得知真相,再想脫身時已然是身不由己,小人唯一的老母在太後娘娘手中!”
顧元琛擡了擡手指,讓何永春放開了他。
“小人自知愧對王爺……可是自小家境貧寒,老母含辛茹苦将小人養大,不知受了多少白眼,飽經風霜,才有了小人今日——”
顧元琛打斷了他,冷漠地說道:“哦,這便是本王的錯了。全怪本王這些時日卧病在床,想到了也隻有你會走漏本王身邊的消息,讓本王在前往北邊路上一路遇險,更在關城之中屢遭暗箭。好啊!都是本王的錯處了,本王不讓你在身邊,害了你的母親!是嗎?”
何永春看顧元琛動怒,連忙上前端了些溫水來為他解渴。
“小人真的不敢這樣想啊,母親她去年冬天已經凍死了……太後娘娘從來沒接她入宮,去年才下第一場雪時,母親就已經活活凍死了!小人也是來了北邊之後才得知此事的!小人這些年來一直在努力與太後娘娘斡旋,隻因小人為王爺所折服,願意追随王爺啊!”
聽聞冬天二字,顧元琛的神色緩和了幾分,更添上幾分悲涼。
可是,一想到這些年來自己對鸠穆平的信任,想到對太後的恨,他就不願意松口。
他好累,他不想再信任任何人了。
何永春見顧元琛正沉默着,上前踢了鸠穆平一腳,讓他住口,随後對顧元琛低聲道:“王爺,趕他走終歸是太便宜了他,誰知道這小子還有什麼壞心思,不如把他關起來,好好把勾結太後的事交代清楚。”
鸠穆平抹了臉,爬上前連忙說自己願意,顧元琛被他惹得心煩,喊人将他拖走。
“王爺!小人還有一事要禀告,是關于,姜姑娘的……”
見顧元琛允許他說下去,他顫抖着說道:“王爺曾經問過小人姜姑娘的身體是否能調理得好,小人撒謊了。”
“你說什麼?她怎麼了!”
“是姜姑娘,她蕙質蘭心,自知時日無多,知道王爺忙于戰事,不想讓王爺分心,故而不讓小人告知王爺事情,小人才告訴王爺姜姑娘的身體還能調養好……”
“什麼叫時日無多,說啊,她怎麼了,為什麼不告訴本王!”
“姜姑娘從前傷得太重了,又因為中了那胭虿散,難以恢複,即便是今後細心呵護照料,也就隻有不到十年光景了,她說王爺有更要緊的事,這樣的小事就……”
“滾出去,你提她做什麼,滾!”
姜眉如今是顧元琛在自己心上插得極深的一根刺,何永春連忙讓鸠穆平出去,回首時被顧元琛也推出了内屋。
他轉過身滑落在地上,這樣熱得炫目的天,地上卻還是這麼冰冷。
她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不告訴他。
若是告訴了他這件事,他一定不會讓她有半分可能深涉險境,他會更珍惜她愛護她,他們從前明明還有那麼多遺憾……
她那日拖着重傷之軀回來,又看到他和宗馥芬糾纏,必然是傷心到了極點,她說今生都不要再見到他,那便是真的至死不複相見!
“我說要把你送到陛下身邊去,隻是最初見你,又恨你殺了康義時的氣話,我今後再也沒有想過這樣做,我怎麼會舍得呢?”
顧元琛對着空蕩蕩的内室呢喃,環抱着雙膝輕聲啜泣起來。
何永春一直守在門外等顧元琛傳他,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已至黃昏。
顧元琛面色如初,似乎是心情大好,晚膳比這一連幾日吃得都多了一些,入夜後還不忘帶上何永春前往關城外的原野上,于月下縱馬。
隻有朔風撲在面上,刺得面目生疼之時,顧元琛大抵才能覺得自己眼中的淚與心底的淚一同流幹了。
“王爺,天涼了,我們回去吧。”
何永春是最懂自家王爺的,他知道顧元琛如今心中并不痛快。
“是本王傷她那麼重的,是不是她不曾遇見本王,這一生會過得更好。”
“王爺,您不要這樣想,從前怎麼會知道将來如何,就算是造化弄人,隻要人還在,總會有彌補的機會的!”
“不……方才本王在想,如果能重來一世,記得今世的遺憾,似乎最好是不要遇見她。”
何永春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總前總說姜眉是來到顧元琛身邊的冤孽,可是如今回想起來,這又如何不是福禍相依。
伴随着邊塞清寒的沉寂,顧元琛回到府上,外出查探消息的秘衛也已經等候多時。
“王爺,您要找的姜姑娘的妹妹,已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