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胭虿散正發作着，雖然那郎中不知用什麼藥物幫她克制，終究是麻煩在身。
更何況她并不想與這位好心得有些過分的楚公子有再多瓜葛。
顧元珩期待地把小冊子交回姜眉手中，她卻隻是急匆匆在方才寫好的字迹上圈了出來。
“我知道，隻是你的腿還要些時日才能痊愈，一時也走不了，不是嗎？”
他垂眸笑道：“何況你已有去意，想必是有所要事，楚某也不能強留你，不是嗎？”
姜眉隻好先不提此時，可是不說這個，難免兩人對視更為尴尬。
“姑娘若是不想說什麼，那楚某便問了……姑娘如今可還為人賣命，殺人謀生嗎？”
觀察到姜眉劇烈收縮的瞳孔，顧元珩又道：“此事隻有我一人知曉，小憐和兩位老人皆不知情，派人調查姑娘的身世，隻是想探查何人害姑娘受此重傷。”
姜眉才想回答，忽然覺得頭好疼，胃中一陣翻湧。
似曾相識的經曆似乎讓她回到了最初遇到顧元琛的那天，他不廢吹灰之力就探明了她過往的身份，自此她陷入他的欺騙和掌控，一步又一步，萬劫不複……
她的不安比顧元琛所想象的還要嚴重，額角突暴出淡青色的血管，面色煞白。
“燕兒！去叫人來。”
燕兒進屋複命，看到姜眉這個模樣也吓了一跳，心想這果然是個不一樣的主，若是真的跟了她伺候下去，也不知今後自己的命運如何。
“姑娘，你怎麼了，姜眉！你是頭痛嗎？”
看她神色痛苦，緩緩點頭，顧元珩放下手中的折扇，上前握住了姜眉的手腕，按住她的額角輕柔按壓，直至太醫匆忙從别院趕來。
一番施針熱敷，姜眉總算恢複了一些精神，顧元珩得知她這頭痛之症可能的原因後，更是沉默良久。
燕兒卻在一旁看得真切，陛下對着不知名的女子是真的動心的，來日若她真的被陛下帶入宮中，恐怕和其他幾位做了女官的娘娘大不相同。
“公子，奴婢去給姑娘做些吃得吧。”
燕兒又轉問太醫：“可否請您給奴婢開些食補的方子？”
“嗯，去吧。”
燕兒帶着太醫離開，顧元珩回到了姜眉身邊，她正一動不動，仰面看着頭頂的紗帳結，她似乎被籠在一張逃不出的網裡。
“謝謝。”姜眉嘶啞地說道，顧元珩連忙阻止她繼續傷勞嗓子，将那小冊子遞給她。
她坐起身，盯着顧元珩的眼睛看，直視天子乃大不敬也，顧元珩已經許多年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目光，雙目微撐，小心問道：“怎麼了？若是我方才所問你不願回答，不答便是了。”
姜眉低頭寫道：“你住這樣好的宅子，請得起郎中，侍女，還有冰塊來用？”
“你不是什麼仕途不濟的讀書人。”
顧元珩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向姑娘隐瞞，并非有惡意，或是另有所圖，隻是時機未到。”
“你這樣，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顧元珩笑道：“姑娘何處此言？”
“因為我甯願欠債，不願欠情，若是你什麼都不缺，是位高權重之人，我又要如何償還這幾日你對我的幫助？”
“若是不需要你還呢？”
顧元琛喉間一澀，卻不改面上的笑意。
“你救了我的命，我本不該與你說這樣的話，隻是早早說得明白些，以免今後事情難看。”
“這世上沒有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也沒有不需要償還的事情。”
“如果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那我不能再對你有什麼感激之情。”
“我不想再提及自己的過往，也請你不要再問我，我說了我不是什麼好人，我已經遭到報應了。”
顧元珩接過冊子，沒有說話，隻是把她最後的那句“不是什麼好人……”勾畫掉。
他将這句話下面寫道：“我答應，不會再問你從前之事。”
姜眉投擲出去的冷刺一一紮在了柔軟的棉花上，消解了所有的銳利，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不知道要怎麼辦。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中了什麼毒，我方才問你的過往，隻是怕問得突然，你不願開口，我隻是想尋醫方醫治你，免你今後再像那夜一般受苦。”
顧元珩用指背輕輕撫走了挂在她眼角的一縷散發，姜眉沒有躲開。
“我知道你從前一定遭受了諸多不易，你不信任我，有所提防也是應當的，我并沒有想利用你什麼。”
姜眉仰面望着他，淚水忽然奪目而出。
她縮在床榻的角落裡，飛快的寫下幾句話。
“所以是為了什麼呢？”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已經時日無多了，我不需要。”
“你真是個好人，你的娘子從前一定很幸福，你身邊的人跟着你也一定很好。”
“但是我不是好人，我早就已經死了。”
“我配不上你的好心，你把這好意給旁人去吧。”
顧元珩看她報膝瑟縮在一旁，隻覺得心如刀絞。
“姑娘，你不要這樣坐着，你肚子上還有傷呢，我走遠一些，這樣好不好？”
他向後退了幾步，姜眉卻還是一動不動，她是一條千瘡百孔的小舟，不論怎麼掙紮，都是向下沉。
“我知道你的身子不好，即便是好好養着，可能也不過再有幾年的光景，可是我不覺得你配不上，或者是有什麼應該或不該，你那日不是這樣告訴我的嗎？”
“不是你告訴我，即便是天地蜉蝣，朝生夕死一般的命運，卻也是千年萬歲，如葦草生生而不息嗎？”
姜眉小聲啜泣起來，屋外雷聲滾滾，陰雲密布，飛沙卷石，積攢了多日的暑氣，傾斜在大雨之中。
*
這雨來得急，卻并不急于走，姜眉屋中沒有傘，顧元珩也離不開，他撐開窗，感受這雨風之中夾送着的青青芬芳。
這幾日操勞不斷，即便是來看望姜眉，也并未想着停留多時，或許這是老天替他做得決定。
他煎上了茶，坐在一旁等着姜眉靜靜哭泣完畢，她哭得這樣傷心，展露着藏匿多日的脆弱。
姜眉大哭一場，随後隻穿着紗衣的她覺得格外的冷，接過了顧元珩遞來的溫熱的茶，一飲而盡，卻還是覺得無濟于事。
“冷不冷？”
顧元珩從衣櫃中為她找出一件更厚一些的外衣，披圍在她身上，即便是裹着外衣和被衾，也能感到她是如此的纖弱。
他突然笑了，姜眉把自己哭得花臉小貓一般，一雙杏眼都被哭腫的眼皮擠得小了些，倒是和那夜哭着跑來尋他的小憐一樣讓人愛憐。
隻是小憐隻有孩童的單純，沒有她那堅韌不屈，甯折不彎的容色。
他恍惚之時，竟然不知覺地單腿跪上床榻，把姜眉抱在了懷裡。
她傷心啜泣着，一時沒有察覺。
隻是如今她的周身，都不再寒冷了。
顧元珩換了個姿勢坐下，姜眉綿軟的身體落在他的懷裡，他讓每一個動作都小心謹慎，生怕弄傷弄疼了她。
“睡吧，雨天正是貪懶睡覺的好時候。”
他讓姜眉靠在自己懷裡，為她蓋好被子，柔聲說道。
他感到姜眉好像是在他手心裡寫着什麼，顧元珩感受着細膩的酥癢，忽然覺得或許給姜眉備下那小冊子和炭筆是多此一舉。
姜眉告訴他她所中的毒物叫胭虿散，也讓他不要再廢力氣，她如今已經沒有可能再擺脫這藥的控制了。
“姜姑娘，所以你是因為救了那個人，才再次染上的，是他傷你這麼重，抛棄了你嗎？”
姜眉有意回避了時間和地點，叙叙念念說起了她那模糊的過往。
她還是心有不甘，還是放不下。
顧元珩則努力拼湊着這段于她而言并不美好的回憶。
“不是抛棄，是我們分道揚镳了，因為我不能殺他，他對我不好，但我不能害了不相幹的人。”
每每遇到她認為很重要的事之時，姜眉一定要親口說出來，即便這樣讓她的嗓子并不舒服。
顧元珩知道了她的用意，故而不再阻止。
“你能不能不要去查這個人？你想知道什麼可以問我，我來告訴你。”
姜眉又小心地問道，顧元琛或許還在找他，這個楚澄或許并不普通，可是他又怎麼鬥得過權勢遮天的敬王顧元琛呢。
“你放心，既然你一開始都不想說，我便不必去問。”
“不說傷心事，所中的這個……胭虿散，我會讓人去查，隻要查明了是什麼藥物讓人成瘾，總能找到破解之法。”
姜眉沒有回答，頭沉在向他懷中的一側淺淺睡着了，顧元珩摸了摸她微燙的額頭，用折扇為她納涼。
伴着潺潺凄凄的雨聲。
燕兒打着傘，用食盒提着煮好的肉羹，回到姜眉屋内，看見這樣的景色，雖未愕然失措，然加重的呼吸聲，還是引起了顧元珩的注意。
他示意燕兒放下食盒離開便是，燕兒走入雨中，遲遲才撐起了傘。
回想着方才顧元珩的舉動神色，這哪裡隻是因為心生憐憫，想要救助一個受欺壓的可憐女子！
後位空懸多年，陛下後宮中其餘的嫔妃自入宮便被陛下封為了女官，甚至至今陛下膝下無一兒女。
如此，這位娘子今後豈不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真是天生的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