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靜悄悄的,涼風把竹簾吹卷起漣漪,除卻絲片之音,隻聽得見雨幕傾瀉發出的滴答聲。
這場雨比顧元珩想得還要長,陰郁的天色讓人有些昏昏欲睡,更不必說攬摟着懷中之人帶給他格外的安心。
姜眉太累了,也太痛了,她已經完全睡着了,卸下了一身本能的防備,唯餘脆弱和誘人憐惜的蜷縮。
一個人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顧元珩知道姜眉從前的警惕,故而也知道她方才的一舉一動,多半是因為那讓她幾度難以啟齒,怨恨不能的胭虿散所緻。
他望着她的臉,颔首用頰側貼在她的額頭上,稍稍清醒了一些,随後把她小心地放好在被衾中,提起燕兒帶來的食盒,雖已溫冷,打開後仍有蓮子的清香。
馮金冒着雨趕來,顧元琛忙讓他噤聲,不要吵醒了姜眉。
“陛下,奴才失職,讓陛下受了寒涼。”
馮金為顧元琛系好鬥篷,随後将密函呈上。
“陛下,這是敬王爺今日派人加急自京城送來的。”
“京城?”
“是,敬王爺的心腹洪英此前受了傷,并未跟随敬王爺前往北邊。”
顧元珩打開密函,取出其中兩封書信,一張乃顧元琛親筆,另一封則已有年歲。
馮金走到姜眉門前,擡手輕輕門拉回來關好,以免熟睡的姜眉受涼。
他淺淺掃了一眼内屋姜眉的床榻,瞧着她冠發尚還齊整,隻是被褥有些揉亂,覺察到天子的視線投向自己,連忙回到了顧元珩身邊。
“陛下,敬王爺如此焦急,可是有緊急之事突發?“
良久,顧元珩不曾開口,隻是把那兩封書信交給了他。
“這!這是趙書禮和蘇威的來信?敬王殿下怎麼會有這東西。”
顧元珩蹙眉道:“你把兩封信看完。”
馮金看着敬王顧元琛的親筆字迹。
“蘇威蒙皇兄厚愛,卻不思進取,懈怠政務,更作惡頻頻,為禍一方,如今為受其欺辱良善之民當街棒殺,實屬罪有應得,涉案百姓情理可憫,望皇兄涵恕之。”
“蘇威之禍,有刺史,禦史失察之過,然趙書禮偏護門生,為其在朝中遮風擋雨,亦應當罰,利用棒殺縣尉一案攪動風雨,欲以此因由,以謀逆之罪構陷臣弟,更藏蛇虺之心。”
“臣弟願為皇兄效犬馬之勞。”
顧元琛的書信讀來字字懇切,隻是馮金草草讀完兩封書信,雙手仍不止顫抖。
“陛下!我們才命人盤查趙書禮與蘇威之間是否曾有往來,王爺就将此書信置于密函之中,這,這難道不正是在有意挑釁陛下嗎!”
顧元琛近日來微服栖居駱钰縣内,正是為了調查數日前鬧得轟轟烈烈的駱钰縣百姓當街棒殺縣尉蘇威一案。
從前這蘇威素有清官之名,傳至京城之中,衆人也隻知他的清官之名,無論定州刺史、都督,在上呈顧元珩的奏表中皆對其贊許有嘉。
若非顧元珩微服出訪,了解其為人卑劣,為禍一方,此案比較草草而結,更不會牽扯出蘇威在朝堂之中的靠山,當今丞相趙書禮。
昔年複國還都之時,朝中可用之才寥寥,因而官職多興舉薦,賣官鬻爵之事屢見不鮮,蘇威當年借趙書禮之薦當上駱钰縣縣尉之後更做表面文章,實則行欺男霸女之事,駱钰縣百姓苦不堪言。
複國後官僚系統混亂,顧元珩雖着力整治,可是仍有蘇威這樣的遺毒存在,其一阻礙便是權勢鼎沸的趙書禮,顧元珩稱帝的肱股之臣,所謂識大體不知小節之人。
顧元珩早已對趙書禮頗為不滿,本欲皆此時機敲打,趙書禮卻先着一棋,撇清了與蘇威的關系,并将禍水引往敬王顧元琛一黨,恰逢近來敬王滅國北蠻,勢力裝大,兩黨劍拔弩張,一時之間,皇帝顧元珩反而不能對趙書禮有所動作。
故而顧元琛此封書信,看似示弱,實則更藏威迫之意。
“他這是覺得朕有意讓人構陷于他,也是怪朕近日來對他盯得太緊了——讓燕州的人回來吧,如今北蠻雖滅,可是中原境内又安得太平,更何況他如今的确有大功在身,朕不得貿然。”
他雖眉目平靜,可是語調明顯上揚了幾分,他知道自己這位弟弟因許多昔年之事心中仍有怨懑,故而他在朝中為立威,多年不肯對血羽軍放手,顧元珩向來忍讓。
可是這經年積攢的怒恨,顧元珩心中并非沒有。
“陛下?敬王爺很快就要離開燕州了,是否要——”
“不必,滅國北蠻乃我大周的幸事,他榮歸京城,理當風光,何必攪擾?朕不能無此雅量,否則是讓天下之人心寒。”
見天子心意已決,馮金也不再多言。
“她中了一種叫胭虿散的毒,讓人去查——朕不可能永遠都留在定州行宮,今後她與小憐回京之事,你也可以着手準備了。”
*
顧元珩又一人在廊下站了許久,待雨水掃滌了心中的積郁,才回到了姜眉的身邊。
雨後初晴,暑熱之氣回卷了屋舍,更添幾分悶熱,顧元珩才進屋,喝了口冷掉的茶,便看到跪伏在床頭的姜眉像隻小貓一樣靈活飛快地鑽回了被中,背對着他蜷縮成一團。
他有些不解地走上前,看到擺在姜眉床前的冰塊已經開始融化,幾滴水珠攀在雕欄上,又打濕了她的枕頭。
顧元珩淺笑了一聲,走上前柔聲問道:“還很熱嗎?隻是把冰塊拿走手裡,也不能涼快啊。”
姜眉不知道他為什麼又回來,為什麼不肯離開,隻是覺得手心的冰塊加速融化着,于是把那起身把冰塊放回了銅盤之中。
顧元珩抖開折扇,似是為自己納涼,實則是借着風将冰塊的涼爽送至姜眉身邊。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你和這冰塊熟識了,可惜這裡沒有搖扇——”
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突兀,顧元珩忙道:“哦,你見過搖扇嗎,我聽說皇宮中陛下和嫔妃們都用這種東西和冰塊一起做納涼之用。”
姜眉搖了搖頭,隻是低頭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的水珠。
“怎麼了,姜姑娘?唉,你不愛說話,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事情,一時擔心你,卻又怕出言問詢打擾了你的興緻。”
姜眉從身邊翻出冊子寫道:“從前,我隻有在冬天才能見到冰塊。”
“從茅屋屋檐下面垂下來的冰棱子,一條一條的。”
“夏天這麼熱的天居然也會有冰。”
“豪奢之家,總是能見到不一樣的東西。”
就像是她不知道是該用來踩還是坐的凳子,還有她根本不會給人穿的衣服,這短短數月,姜眉似乎見過了許多根本不會出現在她生命之中的東西。
顧元珩抓起她方才放下的那塊冰,看着它在掌心裡融化。
“豪奢之家的人也不像我們,能見到垂挂在茅屋屋檐下的冰棱,不是嗎?”
姜眉微微歪側着頭将他上下端瞧了一番,猶豫寫道:“為什麼是我們,你見過?”
“你覺得我算是豪奢之家嗎?唔,至少從前不算是吧。”
她又寫道:“從前怎麼了?”
姜眉沉默寡言,警惕心重又一身防備,可是好奇起來的神色卻是别樣可愛。
顧元珩壓着自己的笑意,繼續說道:“從前我過過窮苦的日子,被仇人追殺,我的父親和許多親人都被殺了,我從馬上掉到山崖裡,摔傷了背,本以為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隻有我娘子照顧我,那時候的日子很苦,莫說是茅屋屋檐的冰棱,就是冬日裡屋頂破了,落進屋内的雪花也見過。”
楚澄溫潤如玉,風度翩翩,不論什麼時候說起話來都讓人如沐春風,可是隻有他提起他那已經早逝的娘子的時候,眼底才會流露無限悲傷。
姜眉也是第一次注意到他額心那枚已經黯淡的金紅花钿。
她小心地寫道:“那你應當已經報仇了吧。”
“嗯,應當是吧,我的弟弟很厲害,他一個人流浪在外,一位我和父親都被仇人殺了,沒有忘記要為我們報仇,我們把當年的委屈都洗清了。”
姜眉難得笑了笑,寫道:“那這樣很好。”
“你的娘子怎麼不在了?”
顧元珩低聲道:“她病了。”
“和你如今有一些像,為她求醫尋藥許久,卻治不好她,她很怕熱,身上總是無故出汗,每日總是睡不夠;總是頭痛,卻又忍着不肯說。”
“家中嚴苛,她無所出,便被長輩及親眷嫌惡,那時我羽翼未豐,保護不了她,旁人都勸我令娶,日子久了,就連她也是這樣想……”
他頓了頓,擡眸望着姜眉的眼睛,柔聲說道:“後來那一年秋天的時候,我疏忽了她,她自己一個人走到了湖心去,後來我想,這樣或許也好,她也解脫了。”
姜眉被他說得傷心,為這可憐的女子感到難過,沉默不語,顧元珩卻突然擡起手指,輕輕點在了姜眉的面頰上。
他的手上還沾着冰塊融化遺留下的水珠和冰涼。
姜眉被他冰得一抖,蹙眉向後退了半個身子,不解地看着他。
這樣有些戲弄意味的動作,似乎不是楚澄這樣的人能做出來的,她這十餘年的生命中,似乎也沒有人和她有過這樣的互動,她一時不知道這樣是在做什麼,她又應當有什麼樣的反應。
“别傻了,這樣傷心的事,我一個人記得便好,你要做的是好好養傷,看着你好起來,我心裡的難過也就少一些了。”
姜眉擡起手,去擦拭自己面頰上的水痕,看着楚澄眉眼間的笑意,良久才放下了手。
随後她拿起小冊子寫道:“如果這世上真的有泉下有知這回事,她知道你還惦念着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多謝。”
看她還是欲言又止,顧元珩問道:“你可是為方才我冰你生氣了?”
姜眉寫問道:“不生氣,但是這樣是為了什麼?”
顧元珩笑着反問道:“難道所有事都一定要有所目的嗎?覺得你可愛,想要逗弄你,這個理由可以嗎?”
她似乎是沒有聽懂這句話一樣,思考了良久,随後搖了搖頭,表示不可以。
“那我換個理由,沒什麼緣故,隻是看着你埋着頭深思,額前熱得出汗,便突然生出了念頭想要撫一撫你的臉,可是又覺得有些冒昧,便隻是在你面頰上留下了些水珠,這個理由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