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桃月上弦,同小為午後飯飽,學解魯班鎖,不肯歸眠,甚為調皮。
癸未仲冬,或是已起疑心,亟待攜他離開,萬不可再耽擱。無奈小為年幼,脫身不得拖遲如今。
若閱此信,望諒吾舉,淺予深深,長樂未央。
握住信紙的手不住顫抖,角繩勒線磨骨的傷痕尚在,化作淺色肉痕橫在長指之間。
閱後即焚,看完最後一封信,賀為身邊隻剩一堆灰燼躺地。
屋内安靜極了,女修換作抱膝埋頭的動作,長久沒再動彈。
灰燼最後一點紅光滅掉,受到人因哽咽發出的急促呼吸影響,歪歪斜斜地騰空亂飛。
附到了高台之上的先祖神像上。
賀為再也強撐不住,直挺挺歪身倒地,無聲大哭了起來。
多年獨守執遺峰的堅持化作委屈,從喉間翻湧而出,堵住了呼吸運作,讓她險些窒息。
胃部起了猛烈反酸燒心的反應,即使哭得四肢發抖,手指僵住,賀為依舊不想停下。
她此刻隻想永遠哭下去。
哭盡數十年的傻氣。
原來師父并不是師長們所說在外遊曆遇險身亡,也不是外界傳聞那樣雲遊四海失蹤不歸。
師父是自己走的。
帶走了信裡的那個孩子,卻落下了她。
憑什麼?
憑什麼她總是不被選擇的那個!
眼淚順着臉頰兩側流入耳道,生起濡濕難受的涼意。
若知以後會經曆不辭而别的經年等待和枉等數年的抛棄,賀為甯願當初留在人間乞食遭流民打死,也不要将手握入筝芷散人伸至身前的掌心裡。
她不在乎什麼法術修為,也不渴求長生成仙,她隻想留住待自己極好的人。
可到頭來,師父心裡卻沒有她。
賀為啊賀為,你本就是個沒有人要的東西。
過了數十年舒服日子,樂得昏頭,忘了自己從出生起就不受這個世界歡迎。
村婦将你從嬰兒塔裡抱回家時,你以為自己得救了,有人愛了。哪怕眼淚拌飯吃了數年打,亦甚是感激。
這份注定不甯靜的幸福一直持續到長年不孕的村婦誕下男嬰。
你被将你撿回去的人攆出了家門。
可那本就不是家,偏偏自己執拗犯傻。
在凡間乞食的日子,除去生死皆是小事。一路偷摸耍賴,竟能熬大至到五歲,算你賀為有本事。
賀為哭着哭着便笑了,嘲笑起小時可憐的自己。
思緒不知流連至何處,她眼中嘲弄笑意僵住,變成了落寞與孤寂。
遭不入流的丐幫下毒手追打的那日,她被幾個刀疤臉砸到地上,摔掉了門牙。
踩在肩部的腳發狠下力,迫使女孩臉貼地不起。
近乎窒息的那刻,一雙木槿色靴鞋闖入了賀為的視線,随後壓迫胸腔的那股惡力盡失。
她也再沒力氣擡頭瞧上如仙子般的人兒一眼。
再醒來時,人已身處修界。
救下她的女修不喜歡她先前的名字,軟劍一收,為她拍闆決定了新名字——賀為。
那時賀為早已盯人入了迷,什麼都沒聽見就點了頭。
不管什麼名字,肯定不會與苟娣奴難聽得旗鼓相當。
想起師父,哽咽的人呼吸逐漸平緩,靜靜躺在原地。
不知為何,未看此信之前,賀為識海裡從未記得執遺峰有除她以外的孩童。
可翻出這些信後,讀一個字腦仁便會痛一分。
直到讀完所有字,燒完所有信,一個男孩的身影跌撞進她的記憶裡。
賀為的識海開辟出一塊舊地,重現着不曾記住卻又倍感依戀的兒時事。
她急切地跌撞奔向那處,驚喜參半地盯着眼前場景變幻,三道身影不停演繹着舊日情景。
“我不要呆在這裡!我要娘親!”
“莫要撲騰加重傷勢,傷好後姨娘就帶小寶去找娘親。”
“你們都是壞人!我不要和你們呆在一起!”
“師父不是壞人,小寶才是!”
“姨娘,傷口裡爬出好多蟲子,疼嗚嗚。”
“小寶已經很棒了,再忍忍,過些天就能同小為一道玩耍了。”
“對呀,傷好後就不用整日躲在黑地窖裡啦,我們帶你偷偷出去曬太陽!”
“我不是故意傷小為的,我隻是控制不了自己,對不起……”
“沒關系。師父我不疼的,快看看小寶傷口裂開了沒?”
……
慢慢的,場景不再變幻。
因為識海記不起更多的事情了。
朦胧光影中跑出兩個孩子,自賀為身旁經過時留下歡快嬉笑,引得她轉頭朝人跑開的方向看去。
兒時的自己陡然出現眼前,任誰都會恍惚得嘴都合不上。
随後,一陣珮環碰璧叮啷響的動靜入耳,賀為驚醒極速回首。
比人先趕來的是熟悉的佩蘭香。
獨特的草葉類清新,卻又略帶苦涼。
香氣漸濃,盼了數萬個日夜的紫影奔向自己。
一向從容的筝芷散人手忙腳亂,急匆匆同她擦肩而過,利落追上前去逮人。
兒時回憶在眼前鋪開,賀為一刻也不敢眨眼,目光急速在三人間來回橫掃。
冷在臉上的淚珠不知何時斷掉,充血的眼睛忙着看人,再也顧不上哭。
僅先前掃了眼小時的自己,賀為之後便直勾勾盯住師父和她抱在懷裡,渾身纏滿繃帶像易碎瓷娃的男孩。
眼底又開始湧淚,模糊賀為看人的視線。
不待淚珠滾下,她便慌亂擡手将眼周擦淨,視野剛清明,眼底又湧出了新的淚,讓擦淚的動作化作徒勞。
先前内心催生的憤懑似是記憶變質的産物,如今見到三人,心情先表情一步開始雀躍。
自己分明是愛這些人的。
眼前的師父如初遇時風光無限,眉心若隐若現的一點朱砂動人,似萬年雪,長久落在了賀為的額間,經年化不開。
賀為腳似生根愣在原地,靜靜看着使得一手好劍的筝芷替男孩穿上踩落的鞋,連續幾次沒能給腳扣上,三人為此忍俊不禁。
“笨拙”一詞首次出現在師父身上。
小時的自己貼在筝芷身邊,從荷包裡摸出兩顆酥糖,分給了男孩一顆。
剝去剩下那顆酥糖的外紙,女孩将糖送到還在研究小孩鞋的師父嘴邊,筝芷甩了下額前飄落的發絲,習慣地張嘴吃下。
含糊不清道:“不錯,小為大王長記性了。等你龃齒好些,為師再差人下山為咱買幾大罐糖。哎喲,這鞋可算穿上了。”
牙疼的小賀為沒說話,順手替男孩理好衣領。
對方感受到動作後扭頭看她,纏滿浸血繃帶的臉隻剩下眼睛裸露在外,偏生裡面盛滿了清澈明亮的笑意。
無需表情額外輔佐,看向這雙眼睛的人都會知道他在沖自己笑。
小賀為嘴角撇了下去,扯住筝芷的衣袖悶悶發問:“師父,小寶何時才能解去繃帶呀?”
筝芷一向“小寶小寶”地喚男孩,年幼的賀為便也學着喊,不知是不是将其當作了對方姓名。
隻是,如今識海補齊缺失一隅,長大的賀為仍是沒能憶起男孩的真實名字。
僅記得因多年再沒有機會喚出口,險些随風碎去的“小寶”兩字。
“快了,下個春天來時,繃帶就該收櫃子裡吃灰了。”
筝芷一手拉住一個向遠處走去,颀長的身形因要遷就孩童而略微低腰,讓那日落下的回答離耳極近,布滿了常伴兒時的親昵。
三人的影子越拉越長,愣在原地的賀為回身拔腿追去,卻怎麼也追不上。
直至小腿肌肉痙攣,三人依舊越走越遠。
浏覽信件時生出的委屈與埋冤頃刻撤去,無數個長暗夜積攢下的思念決堤,沖垮了賀為自恃無懈可擊的故作逞強。
因疾跑而顫動模糊的視野裡,賀為看見牽住小孩的人步伐一頓,似是感應到了什麼,回頭看了過來,與狂奔不停的她對上視線。
明眸善睐,儀靜體閑。
圓點朱砂入目,亮眼得如同筝芷唇邊笑意。
“慢些跑,丫頭。做徒弟的總能追上師父,莫累壞自己。”
賀為追得更兇,擦身過的空氣無法入鼻,即使喉嚨幹得發痛,她還是喊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心結,“那你呢!你何時回來看我!”
其實更想問的是,你還會為了我回來嗎……
但賀為不敢期待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避重就輕抛出叩問。
光影中的筝芷淺笑,颔首瞧了眼纏在腰間的清甯劍。
這柄軟劍當初沒被她帶走,留在了執遺峰,如今已認主賀為。
賀為急促呼吸,眼睜睜看着女修牽住兩個小孩沒入白光遠去。
識海中的人徹底消失。
一如當年三人沒能等來下個春天,賀為沒能等來筝芷的回答。
其實賀為說謊了。
即使清楚後事,再重來萬次,她也會苟活到險些被打死的那天。
她要扛到那雙木槿色靴鞋走入視野,又将髒兮兮的小手放入溫暖的掌心之中。
然後再聽筝芷散人說一遍“自今日起,改口稱我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