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鸢從袖中取出封信箋。周會長的字迹力透紙背:"太後目疾,需借'流光繡'引藥氣入絡。"末尾畫着個小巧的穴位圖,正是《百草紋》缺失的最後一部分。
明燭的指尖發涼。她突然明白這幅《百花朝鳳》的真正用途——太後的眼疾需藥氣熏蒸,而能鎖住藥氣的,唯有清鸢改良後的"流光繡"。
"三個月..."清鸢望向藥圃裡新栽的忍冬,"來得及。"
接下來的日子,繡坊晝夜燈火通明。明燭改良藥方,将原本用于染絲的藥材蒸制成霧,清鸢則調整針法,使繡品能在熏藥時精準顯現穴位。她們常常熬到三更,清鸢的銀針與明燭的藥勺在燈下交映成輝。
立夏前夜,《百花朝鳳》終于完工。
明燭推開繡房門時,清鸢正對着晨光檢查繡品。那是一幅三尺見方的立屏,乍看隻是尋常的百鳥朝鳳圖,但當光線變化時,鳳凰的羽翼會漸次亮起,顯露出底下精妙的經絡圖案。
"像不像..."清鸢的聲音有些啞,"我們第一次合作的藥染絲?"
明燭想起青蘆繡坊初建時,那方被藥汁打濕卻意外顯現紋路的素帕。她剛要答話,卻見清鸢突然晃了晃,連忙上前扶住。觸手的溫度燙得驚人——清鸢竟在發燒。
"胡鬧!"明燭一把扯過她的手腕。脈象浮緊,是連軸轉導緻的虛火上行。她這才注意到清鸢眼下濃重的青影,和指尖密密麻麻的針眼。
清鸢卻笑了,滾燙的掌心覆上明燭的手背:"最後一針..."她指向鳳凰的眼睛,"用的是你改良的藥染金線..."
那裡本該是尋常的瞳孔,此刻卻在晨光中泛着奇異的青金色。明燭突然認出那是她為清鸢腿傷特制的藥方顔色,是她們共同熬過的千百個日夜的見證。
進宮那日,蘇州下了第一場梅雨。
太後寝宮裡熏着安息香,老太監引她們至一架十二扇缂絲屏風前。清鸢的竹杖點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明燭注意到她右腿又開始隐隐作痛——連月勞累,舊傷難免反複。
"擡頭。"珠簾後傳來個沙啞的女聲。
明燭擡眼,看見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靠在軟枕上,雙眼蒙着藥巾。太後的手枯瘦如枝,腕間卻戴着串熟悉的玉蘭紋手珠——與周會長平日戴的一模一樣。
"民女顧清鸢..."
"知道是你。"太後突然打斷,"蘭舟的女兒。"她摸索着從枕下取出塊褪色的繡帕,"三十年前,你娘用'菩提心'針法治好了本宮的頭風。"
明燭看見清鸢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塊繡帕角落歪歪扭扭繡着"蘭舟"二字,正是清鸢母親的手筆。
《百花朝鳳》被懸在特制的熏籠上。當明燭點燃藥香時,清鸢開始講解繡品玄機:"請太後随着民女所指,緩緩轉動頭部..."
藥霧氤氲中,鳳凰的羽翼漸次亮起。更奇妙的是,那些光斑會随太後頭部的轉動而改變位置,精準對應穴位。兩個時辰後,太後突然擡手示意停下。
"取下來。"她聲音發顫。
當藥巾解下的瞬間,明燭看見太後的眼睛在燭光下泛着水色——那是久未見光的人突然重見天日的反應。
"哀家..."太後撫摸着繡屏上鳳凰的羽翼,"看見顔色了。"
離宮時雨已停了。清鸢的竹杖戳進積水裡,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角。明燭剛要責備,卻見她突然停下,仰頭望着剛放晴的天空。
"明燭。"她輕聲說,"娘親的針法...救的是太後。"
明燭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前太後還是太子妃,若沒有清鸢母親的治療,或許就沒有後來的垂簾聽政,更沒有對女子從商的寬容政策。命運像個環,兜轉三十年,又将她們帶回原點。
"回家。"明燭握住她微涼的手指,"忍冬該開花了。"
她們的小院裡,那株從青蘆繡坊移栽的忍冬果然綻出了第一對花苞。金的花,銀的蕊,在雨後陽光下像兩簇小小的火苗。
清鸢取下珍珠銀簪,輕輕别在明燭發間:"周會長說..."她的耳尖在夕陽下紅得透明,"太後準我們在京城開分号了。"
明燭低頭嗅那忍冬花,香氣清苦中帶着甜。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雨夜,清鸢拖着殘腿敲開她院門時,身上也是這樣的氣息——絕望裡藏着希望,如同所有寒冬過後終将綻放的忍冬。
"這次..."她握住清鸢的手,"我們一起走。"
清鸢的回應是一個帶着藥香的擁抱。她不再需要竹杖支撐,右腿穩穩地立在青石闆上,像那株曆經風霜卻愈發挺拔的忍冬。
番外三·金蘭帖
白露剛過,京城的桂子就香得壓過了藥草氣。
明燭踮腳将新曬的決明子裝罐時,忽聽得院牆外馬蹄聲急。她推開小窗,正瞧見一騎快馬停在"青蘆繡坊"的鎏金匾額下——那是禦馬監的棗紅馬,鞍上挂着杏黃流蘇的诏書匣。
"溫大夫接旨——"
傳旨太監的尖嗓驚飛了檐下麻雀。明燭整了整衣襟,瞥見内室簾子一動,清鸢月白的裙角閃過,發間那支珍珠銀簪在晨光裡晃出一痕水色。這人昨夜又偷熬到三更,就為改那幅《黃帝内經》的穴位繡樣。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老太監抖開黃絹,"青蘆繡坊所獻藥繡,于太醫院教習有功...賜金蘭帖一道,準立女戶..."
明燭的膝蓋剛沾到青磚,就聽見竹杖"嗒"地一響。清鸢不知何時已跪在她身側,右腿穩穩壓着裙裾,哪還看得出當年雨夜跌進院門時的狼狽。隻是交疊的雙手微微發抖,指甲在诏書上掐出個月牙印。
待宮使離去,明燭才展開那卷燙金帖子。所謂"金蘭帖",實是特許女子立戶經商的官憑,紙上金粉勾的并蒂蓮紋,與清鸢常繡的一模一樣。
"能買下西跨院了。"清鸢的竹杖輕點着地磚縫裡鑽出的蒲公英,"給小學徒們住。"
明燭"嗯"了聲,指尖摩挲着帖子角落的朱批——"準收殘疾女子為徒"。三年前她們離鄉時,何曾想過有朝一日,那些被棄在街角的跛足丫頭,也能堂堂正正學門手藝。
秋風掠過藥架,帶起一陣叮咚響。明燭回頭,見清鸢正踮腳去夠高處的繡線匣子。那右腿如今能使八分力了,可腳尖仍有些夠不着。明燭剛要上前,卻見她突然撤了竹杖,整個人往藥架上一靠——
"嘩啦"一聲,五彩絲線如瀑傾瀉。清鸢在漫天流彩裡轉身,月白衫子染了茜草紅、艾草青,活像隻打翻染缸的貓。她笑得眉眼彎彎:"瞧,夠着了。"
明燭的訓斥卡在喉頭。她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年,清鸢也是這樣笑着翻進她家院牆,懷裡揣着偷摘的枇杷,摔得滿身是泥。
"腿!"明燭最終隻擠出這一個字。
清鸢卻拎着裙擺轉了個圈。陽光穿過桂樹縫隙,在她衣袂間投下碎金般的光斑:"周會長教的太極步..."話音未落就踉跄了一下。
明燭箭步上前,恰将人接個滿懷。清鸢的發絲掃過她鼻尖,帶着藥染絲特有的沉水香。那支總簪不穩的珍珠銀簪終于滑落,"叮"地掉在青磚上。
"明燭。"懷裡人突然輕聲喚她,"我們...算不算有家了?"
明燭低頭看去。清鸢鎖骨間的蘭花紋被陽光照得發亮,襯着頸間紅繩系着的半枚玉蘭佩——與她貼身戴的那半枚本是一對。
"早就是了。"她彎腰拾起銀簪,順勢将吻落在清鸢眉心,"從你雨夜敲門那刻起。"
重陽節前,西跨院收進了第一批學徒。
五個小姑娘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才九歲,都是周會長從慈幼局挑來的。有個叫阿芷的跛腳丫頭死活不肯進屋,蹲在忍冬藤下哭成了淚人。
"我娘說...瘸子學什麼都白費..."小丫頭把臉埋進膝蓋。
清鸢的竹杖突然"咚"地杵在她跟前。明燭心頭一跳——那杖上新刻的忍冬紋還帶着木香,是她們在蘇州買的院子裡那株老藤雕的。
"瞧好了。"清鸢說。
她慢慢、慢慢地松開了竹杖。秋風掀起她月白的衣擺,露出曾經扭曲的右踝——如今仍比左足細一圈,但已能穩穩立住。一步、兩步...當她走到第七步時,小學徒們的驚呼聲驚飛了檐下麻雀。
阿芷的眼淚還挂在腮邊,嘴巴卻張得能塞進雞蛋:"師、師父的腿..."
"過來。"清鸢蹲下身,與小姑娘平視,"我教你第一課。"她拾起竹杖,在泥地上畫了道歪扭的線,"這叫'起針'。"
明燭在回廊下碾藥,看那跛腳丫頭漸漸挺直了脊背。清鸢教針法時總愛說"線歪了不怕,改就是",就像當年教她認草藥時說的"采錯了不打緊,記着就好"。
暮色染紅藥架時,明燭端出桂花糕。新來的小學徒們你推我搡不敢拿,直到清鸢掰了半塊塞進阿芷手裡:"吃吧,你們溫師父的手藝..."
"比繡工強百倍。"明燭接得自然,惹得清鸢笑嗆了茶。
夜裡下起細雨。明燭查完學徒們的鋪蓋回來,見清鸢又在燈下擺弄金針。那人聽見腳步聲也不擡頭,隻伸出左手在案幾上摸索:"當歸茶..."
明燭将溫熱的茶盞塞進她手裡,順勢抽走銀針:"太後賞的冰魄絲還剩些,夠給小學徒們各繡方帕子。"
清鸢突然擡頭。燈光在她眼裡揉成碎金:"繡什麼花樣?"
"忍冬。"明燭不假思索,"要并蒂的。"
茶煙袅袅中,清鸢的指尖劃過她掌紋:"當年你給我系的那縷青絲..."她從案幾抽屜取出個荷包,"我編進去了。"
荷包攤開,裡頭是搓成繩的頭發——青的是當年藥染的,黑的是後來新長的,交纏如并蒂的藤。明燭的喉嚨突然發緊。七年前那個溪邊黃昏,清鸢用青絲系在她腕上時,哪想過有朝一日能續上黑發。
"明燭。"清鸢突然正色,"周會長說...太後要給咱們賜婚。"
藥碾"咣當"砸在地上。明燭手忙腳亂去撿,卻被拽着腕子拉進懷裡。清鸢的心跳透過衣料傳來,又快又穩,像她們共度的每一個清晨與黃昏。
"慌什麼。"清鸢的呼吸掃過她耳垂,"我說...早行過禮了。"她指向藥圃邊的忍冬藤,"你埋藥渣,我澆繡線,天地為證。"
明燭望出去。月光下的忍冬藤郁郁蔥蔥,哪還分得清哪株來自青蘆舊院,哪株移自蘇州新居。就像她們糾纏的命運,早分不出誰救贖了誰。
"睡吧。"她吹滅燈燭,"明日阿芷該學'回針'了。"
黑暗中,清鸢的吻落在她頸間玉蘭佩上,像一片花瓣墜入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