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姐姐看!"溫含章突然轉身,濕漉漉的掌心托着個陶罐,"蠶種昨夜裡出蟻了。"細密的黑點爬在桑葉上,她睫毛沾着水珠,"李婆婆說這是最上等的湖州種。"
沈知瀾的輪椅碾過青苔,停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這個距離剛好能看見含章衣領裡晃蕩的紅繩——挂着那枚刻着"溫"字的玉墜。她下意識摸向自己頸間,空蕩蕩的隻有道舊疤。
"當心受寒。"沈知瀾解下外衫扔過去。月白羅衫在半空展開,像片雲落在溫含章肩頭。少女突然抓住她縮回的手,将陶罐塞過來:"你摸摸看。"
蠶蟻在桑葉上沙沙蠕動,沈知瀾指尖發顫。十年前沈家還有十畝桑園,如今隻剩這巴掌大的陶罐。
早市剛開張,布莊門前就排起長隊。溫含章設計的百衲紋被面供不應求,碎布頭拼的荷包更是被繡娘們争相模仿。沈知瀾在櫃台後撥算盤,聽着前院此起彼伏的"溫姑娘",筆尖在賬冊上洇出個墨點。
"沈掌櫃。"綢緞莊的趙娘子突然擠到前面,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陳家要接官府的軍需單子..."她瞟了眼後院方向,"用的可是你家的靛藍配方。"
算盤珠啪地崩斷。沈知瀾看着掌心滲血的裂口,想起父親臨終前燒掉的那疊秘方。院牆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溫含章拎着竹籃從染坊回來,裙角沾滿靛藍與茜草交織的色塊。
"瀾姐姐!"她小跑着湊近,發間桑葉清香沖散了滿室濁氣,"阿泉叔改良了蒸布法子..."話音戛然而止。她抓起沈知瀾的手,舌尖輕輕舔去血珠。
沈知瀾耳根轟地燒起來。趙娘子倒吸冷氣的聲音裡,溫含章卻已轉身招呼客人:"各位嬸子,新到的蘇樣帕子要不要看?"她手腕翻飛間,那枚玉墜從領口滑出,在晨光中瑩瑩生輝。
未時三刻,沈知瀾獨自轉着輪椅來到城隍廟。褪色的紅綢還系在當年那棵銀杏樹上,她仰頭望着十年前刻的"瀾"字,樹疤已長成扭曲的瘤結。
"果然在這裡。"溫含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提着食盒,發梢還沾着染坊的蒸汽,"春杏說你沒吃午飯。"打開漆盒,桂花糕擺成七瓣花狀——正是她們兒時最愛的式樣。
沈知瀾突然抓住她手腕:"陳家的事,你别插手。"陽光穿過樹隙,照見溫含章腕内側的淡色疤痕——前世鐐铐留下的印記。
"晚了。"溫含章笑着掰開塊糕餅,"今早我去絲行簽了契。"她将印泥未幹的文書展開,右下角赫然蓋着李記暗标,"三百斤湖絲,後日到貨。"
銀杏葉沙沙作響。沈知瀾望着她沾了糕屑的唇角,突然想起那個暴雨夜。十五歲的溫含章渾身濕透地拍開布莊門,說"瀾姐姐,我回來了"。如今她依然莽撞,卻學會了先鋪好退路。
"分三批運。"沈知瀾終于松口,"走水路。"
溫含章眼睛亮起來,忽然湊近她耳邊:"其實...我還留了手。"溫熱氣息拂過頸側,"記得我表姨陪嫁的蜀錦嗎?"她從荷包摸出縷金線,"摻這個織邊,任他什麼染料都褪不了色。"
遠處傳來暮鼓聲,驚起滿樹麻雀。沈知瀾望着少女在夕照中閃閃發亮的側臉,胸腔裡有什麼東西悄然破土。
戌時末,沈知瀾在廂房點燈熬藥。輪椅突然被輕輕推動,溫含章端着木盆進來:"染坊新熬的艾草湯。"她跪坐在腳踏上,不由分說卷起沈知瀾的褲腿,"阿泉叔說泡足三刻鐘最靈。"
藥湯騰起的熱霧裡,沈知瀾看見她後頸有塊紅痕——是白日裡被曬傷的。指尖剛觸到那片肌膚,溫含章就輕輕"嘶"了聲。
"别動。"沈知瀾挖了勺藥膏。薄荷腦的涼意混着掌心溫度,在溫含章頸間化開。少女突然仰頭看她,眸子裡跳動着燈焰:"瀾姐姐,我們會赢的。"
窗外傳來打更聲,沈知瀾的手停在半空。十年前那個雪夜,父親也是在這時辰被官差帶走。她忽然俯身,前額抵住溫含章的肩膀:"嗯。"
月光透過窗棂,将兩個影子融成一個。藥湯漸漸涼了,倒映着搖曳的燈花與交纏的發絲。
芒種前日,沈知瀾在寅時便醒了。她推開窗棂,晨風送來隐約的絲竹聲——陳家正在城東搭戲台,慶賀接下朝廷軍需訂單。輪椅碾過新鋪的桐木地闆,停在溫含章房門前。透過門縫,她看見少女伏在案頭睡着了,半邊臉壓着張織造圖,金線在燭台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