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常着一襲素色襦裙,發間隻簪一支木芙蓉。她總安靜地坐在角落,卻在江辭講解詩文時,眼中泛起别樣的光彩。而江辭也會在她提問時,唇角不自覺揚起溫柔的弧度。
那日暮色漸沉,清音捧着被雨水洇濕的《水經注》輕叩書房門扉。江辭正倚在案前批閱文書,見她來,竟随手取了太子賞賜的紫毫筆,蘸了藥盞裡殘餘的湯藥,在扉頁上勾畫起治水方略。
“先生這般亂寫,太子殿下知道了可要惱的。”少女指尖點在盞沿,未察覺自己的羅帕正覆在他結痂的傷處。
江辭忽而揚唇,眼底漾開難得一見的笑意:“無妨,東宮澄心堂紙,也不知被我禍害過多少。”
月洞門外,徐清滟捧着漆盤的手指蓦地收緊。盤中雨前龍井早已涼透,茶湯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她心知江辭待父親尚不及對庶妹半分真誠,昨日父親問及京中局勢,他不過三言兩語帶過,轉眼便推說傷口作痛。
而此刻,這人卻握着清音的手教她執筆作畫。
自那之後,徐清滟心頭燃起一把妒火,日夜燒灼着她的五髒六腑,如附骨之疽,悄無聲息地侵蝕着她的理智。
那日荷風送香,前院的蓮池綻滿新荷。徐家四姐妹在池畔執筆作畫,清音對着滿池紅蕖作下“常恐西風早,零落君不知”的詩句。
徐清滟盯着“君”字最後一捺,心底的毒藤終于結出惡果。
“好個不知廉恥的賤婢!”她掀翻筆洗,墨汁潑得滿地,“這淫詞豔曲寫給哪個野男人?莫不是等着江先生來替你描鴛鴦?這般借詩傳情的本事,定是從你那窯姐兒生母處偷學的罷!”
清音愕然擡首,眼中映着長姐扭曲的面容。她尚未開口,徐清滟已劈手奪過畫軸,生生将宣紙撕成兩半。
“裝什麼清高?”徐清滟的聲音因嫉恨而顫抖,“不過是個下賤胚子,你也配!”
幾個婆子慌忙去攔,卻見她張牙舞爪地向清音臉上抓去,清音退到欄杆邊,懷裡的《水經注》“撲通”掉進池中。
江辭疾步趕來時,官綠色杭綢直裰下擺還沾着墨汁。眼見徐清滟的指甲要劃破少女臉頰,他下意識擡臂格擋。
推搡間,徐清滟鞋底一滑,整個人栽進池塘裡,池水濺起丈高。
徐清滟在水中拼命掙紮,精心梳妝的發髻散開,滿頭珠翠纏上枯敗的蓮莖,陳年淤泥灌進口鼻,仆婦們七手八腳将她撈起時,她發間還挂着兩條死魚。
“江辭!你竟敢……”她嗆咳着吐出污水,卻在觸及對方眼神時倏然噤聲。那個素來溫潤如玉的先生,此刻眸中凝着寒霜。
徐臻夫婦聞訊趕來時,正看見女兒癱坐在地上。
“娘,他為了那個賤人推我!”徐清滟裹着婆子的粗布衫哭嚎,鑲寶金簪歪斜地插在沾滿泥漿的頭發裡,“爹您看看!這就是您請回來的好先生!他和徐清音那個狐媚子早有私情!”
徐臻盯着亭中一片狼藉,又見江辭正彎腰替清音擦拭額角墨漬,突然揚手給了嫡女一記耳光。
“啪!”
徐清滟臉上的水珠混着胭脂淌下來,她怔怔望着父親顫抖的胡須,耳畔嗡嗡作響,強烈的羞辱感順着脊梁纏上脖頸。
謝氏剛要開口,卻被徐臻厲聲喝止:“徐家教不出滿嘴娼妓的姑娘!還不快給江大人道歉!”
“徐公說錯了,徐姑娘該緻歉的,是二姑娘。”
江辭話音猶如利刃直插心口,徐清滟猛然擡眸,恨恨道:“讓我給這賤種賠罪?除非應天府的城牆塌了,玄武湖的水幹了!”
“逆女!即刻去祠堂跪着,什麼時候抄寫完二十篇《女誡》,什麼時候再出來!”
徐清滟氣鼓鼓地沖出院外,徐臻難堪地僵在原地,餘光瞥見江辭面容陰沉,他正要開口圓場,忽聞一聲輕笑如碎玉投壺。
徐臻頓覺顔面盡失:“讓江大人見笑了,小女一向被嬌縱慣了,實在是慚愧……”
江辭卻搖頭:“徐公誤會了,江某笑的是,徐公正當壯年眼睛卻不中用了。”
徐臻目瞪口呆:“這……這是何意啊?”
“大人把魚目當珍珠,棄璞玉如敝履,豈非視物不清?”
不待回答,他已走向清音。少女安靜地立在原地,手中殘破的畫軸上,半朵墨荷猶自綻放。
“為何不辯駁?”江辭接過畫軸,指尖撫過撕裂的邊緣。
清音仰起臉,眼中映着天光雲影:“先生說過,玉碎不改其白。”她頓了頓,“況且,與夏蟲語冰,徒勞而已。”
江辭歎息一聲,解下腰間玉佩塞進她掌心,溫潤白玉還帶着體溫:“下次若有人欺辱你,便拿這個砸他。”末了又添半句,“砸狠些,我這裡有上好的金瘡藥。”
清音歪着頭思索良久,抿唇問道:“這麼好的寶貝,砸壞了如何是好?”
江辭愣了一瞬,倏地笑開。他擡手為她扶正歪斜的珠花,指尖掠過她鬓邊碎發:“不妨事,砸壞多少,我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