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祺宮内,正午的陽光朦胧地透過窗格,恍惚地照在宮内地面。陽光不到的地方,氣流滞澀,擺設黯淡,處處沉重陰翳,如同籠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中。
宮女端着托盤入内,托盤上整整齊齊地疊放一件玄色冕服。冕服顔色深暗,式樣莊重肅穆,與姬盈近些日子穿着的朝服截然不同。
聆春指揮着宮女将托盤放在一旁,遲疑地向姬盈道:“陛下要試衣嗎?”
姬盈瞥了托盤一眼:“放在那裡吧。”
須臾,門外宮女輕輕叩了四下門。
聆春聽了叩門聲,向姬盈行禮道:“陛下。”
姬盈頭也不擡:“去吧。”
聆春擔憂地望姬盈一眼,還是推門而出。
案桌上的書冊攤開又合上,合上又攤開。案旁的人良久才眨一眨眼,整個人透出一股蕭瑟寂寥的氣息。
姬盈緩慢起身,向托盤而去。
沿着折疊的褶皺,姬盈将冕服一片一片地展開。甫一攤開,大片墨色映入眼簾,肩上金線描摹的日月星辰隐隐閃耀,衣袖左右龍鳳翩飛。下裳則是整片朱色,雪白的大帶纏繞系緊,貼着裳中山火的紋樣垂落,自然垂至玄色的裳邊。
這是一件祭服。與真正的祭祀天地宗廟的大衮冕相比,這件祭服已經簡潔得多。若要等待祭祀天地宗廟之時,需在萬物生光的陽春三月,屆時不僅帝王本人要出行,群臣百官也将随着帝王一同前往祭祀。如今寒冬臘月,離祭祀天地的日子還早得很,而那件莊而重之的大衮冕,現下仍好好地收在國庫裡。
撫着這件簡潔的祭服,姬盈神情複雜。她靜靜地在祭服前站了一會,又照着先前攤開的順序,一步步将冕服重新疊好。疊好後,姬盈又似不放心一般,将冕服收起,置于内室。從内室出來,門口恰好傳來叩門聲。
“陛下。”聆春的聲音略顯焦急。
“進。”姬盈道。
聆春得旨開門。在她身後,一名報信的宮女正跪在地上,感到女帝的視線,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聆春叫宮女起身,宮女又随着她進入房内,姬盈皺着眉看兩人動作,開口問:“什麼事?”
“百密一疏,幸而無恙,”聆春語氣雖急,但仍十分穩重,“陛下,聽夏來報……”
“——您怎麼來了?!”
話到一半,殿門忽然傳來宮女的驚叫聲。
“等,等等——”宮女的聲音更近幾分。
姬盈撂一句“去門口看看”,便同聆春一起匆匆向外去。兩人剛到殿門口,便見兩名宮女正費力擋在殿門前,阻攔來人入殿。
姬盈頓住腳步。
看見來人身形,聆春吃驚地張了張嘴,慌忙間低下頭。
彈指之内,心緒大起大伏。不等對方開口,姬盈出言便是一句發難。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謝明淵眼中閃爍一下,徑直跪落地面:“請陛下安。”
姬盈眼中不知是煩躁還是苦悶:“進來吧。”
兩人在衆人的怔愣中轉移至殿内。
宮女們被遣至庭中。殿内除了姬盈、謝明淵和聆春,再無第四個人影,三人齊齊将凰祺宮待得像個冷窖,氣氛甚至不如先前。聆春說了半截的急報,如今也不知算不算急報,全在謝明淵入宮的那一刻憋了回去;姬盈則與謝明淵一左一右坐得老遠,姬盈不出聲,謝明淵也不出聲,左右相對,好似兩個啞巴。
“你不應該再來的,”最近真是諸事不宜——姬盈低低地歎氣道,“再來,又有什麼用?”
謝明淵從座位上站起:“臣有事向陛下禀報。”
有事。
準備科舉的士子,除了一心備考,哪裡該有什麼事?
她已經失憶,與謝明淵之間無往日情誼,又親手在朝臣面前破掉“準皇夫”的約定俗成,為何還不能使謝明淵放棄?
“不必禀報,”姬盈似下定決心,語氣突然地冷漠,“謝公子。”
謝明淵望着她:“陛下。”
“帝師一職,謝公子擔得不久,朝中也未下任命,今日便卸掉吧,”姬盈并不擡頭,一句一句說得緩慢,“謝公子不必擔心未盡其職,母後那邊,由我來說。”
謝明淵一身血液忽然發冷。
可他即便凍得打顫,也不肯将視線從姬盈身上移開:“陛下既然如此決定,臣欣然領命。”
兩人之間沉默片刻,姬盈忽又啟唇道:“尋常臣子要向皇帝報備,需得遞了折子一道一道向上送。謝公子一身白衣,又有何要務足以越過官署,直接上達天聽?”
“不如說,謝公子如今能越過重重宮門,已經足夠非同尋常,”姬盈垂着眼睛,讓人看不出她眼中神色,“不過是一塊玉佩。”
不過是一塊玉佩,因為先帝不合時宜的期望,便被賦予了過多的榮譽、想象、責任、枷鎖。
因為這一塊不合時宜的玉佩,扭曲至于今天,又是何必?
姬盈嘴唇微微翹起——果然,還是要她親手收走才行。
先帝啊先帝,您怎麼就留下這樣一個攤子,要給自己來收呢?
聆春望着姬盈,表情惶恐。
“果然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姬盈輕聲。
“聆春。”她道。
聆春:“是。”
“将謝公子身上的玉佩收回來,”姬盈語調全然無情,“再遣一匹馬,送謝公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