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盈走出萬花樓時,正是申時初。
大黎朝官既午而退,往日,申時正該是萬花樓第一波迎客高峰。
若是平常,一進申時,萬花樓樓前便軒蓋如雲,車水馬龍,從各地官署下班的朝官們相約着來萬花樓集會,賞舞聽曲好不自在。如今萬花樓閉館多日,樓前連吆喝胭脂水粉的攤販都一個不剩,物是人非,當真好一出“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寥落景色。
遠處西市繁華熱鬧依舊。遙遙望去,仍舊可見衆多采購年貨的路人。
偶有胡商路過樓前,瞥見姬盈這駕護衛森嚴的馬車,連忙加快步子向市坊而去,不敢在樓前停留。
姬盈從馬車裡望着胡商的背影,若有所思。
建光年間因辛申宮變,大黎朝廷下旨徹查京中一切西燎國人。即便僅僅是西燎與大黎的混血,無論身份高低,隻要粘上了一點西燎的關聯,朝廷便将他們或殺或遣,直至一個不剩。其時京中胡商風聲鶴唳,喧鬧的市坊都冷落不少。
如今胡商又在京中多了起來。
永鳳二年西燎已滅,大黎與鮮羅關系日漸緊密,黎京中逐漸多了許多鮮羅客商。或許比起胡商,現時稱這些人為鮮羅商人才更确切。
姬盈望了一會,默默放下車簾,向後靠坐在車中。
待鮮羅宮廷慘遭血洗的消息在大黎傳開,這些在異國艱難落腳的鮮羅客商又将何去何從?
聽夏小聲在車外道:“小姐,今日是否返程。”
姬盈在昏暗的馬車中閉目養神一會,朝外答道:“不回,到平安寺去。”
馬車緩緩啟動,轉向西北。
姬盈忽然擡起手,摸一摸頭上的發簪。
發簪溫涼。
她回想起方才萬花樓中的情形。
自得知當年襲擊王女車駕的始作俑者正是奇麗後,這位曾在萬花樓中叱咤風雲、即使入了天牢也還一身反骨的鮮羅王女,竟頭一回被打擊得良久也不開口,神情空白地一動不動。姬盈耐心地等待好一會,才堪堪等回恍然驚醒一般的沐嫣,沐嫣縱然勉強回神,眼中卻完全失去亮光,似乎徹底喪失鬥志。
作為慘遭不幸的鮮羅王女,沐嫣能在過往的十五年中,一步步擺脫舊日沉疴,于萬花樓中走出另一條翻雲覆雨之路,或許已經值得贊賞。懷抱同一個信念十五載,如今驚覺這信念從最初起便是泡影,起點便是錯誤——從一開始,那年幼的鮮羅王女就已被奇麗玩弄于股掌之中。
姬盈輕輕眨了眨眼。
奇麗死于冷宮已有六年。六年後的今日,這位偶入大黎皇宮的西燎王女陰魂,仍然在耀宸宮的上方久久不散。
姬盈靠在車廂角落,慢慢地閉上眼。
現在回想起來,西燎王女奇麗的出現,在大黎而言,無異于一場空前的災厄。
坊間将奇麗的存在妖異化,稱奇麗為狐妖轉世,不僅因為這位奇麗王女生得美貌、手段非常,打破了建光帝後鹣鲽情深的神話,使得後宮不再隻有皇後一人;更因奇麗入宮後不過數年,原本平靜的耀宸宮中驟然生起種種離奇災難:太子妃、皇後先後身死,即便奇麗被賜死後,耀宸宮中竟又突起辛申宮變。
太子被殺,建光帝因病苟延殘喘,以至于建光帝臨終前,不得不将帝位傳給了唯一的女兒。
然而這場災難的初始——十五年前,西燎王女的車駕入京時,卻是一個久違的大吉日。
那一天,黃曆上明晃晃地挂着“百無禁忌,諸事皆宜”八字。這樣吉祥的日子,普通人走在大街上,說不準都能看見天上掉下錢來。有人選在這日動土,有人選在這日搬遷,如此上吉之日,當然——宜嫁娶。
“西燎王女随朝貢入京!”
“西燎王女?西燎居然送了和親王女來?大黎不曾要求和親,為何王女竟随同朝貢入京?”
“王女身負和親文書,錯不了!據說鮮羅也決定同樣派遣王女和親,現下估摸仍在路上。待到鮮羅王女入京之時,大黎後宮或許就要多出兩位胡人娘娘了!”
“陛下多年鐘情皇後娘娘一人,早已下旨不開後宮,兩位王女怕是隻能打道回府了……”
“可以嫁給太子殿下,白送的女人,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我看你是瘋了,太子殿下不過十二歲,竟然就要被安排娶妻……”
鳳栖宮庭中,不知外間事的年幼公主,正在庭内一隅的秋千上一晃一晃地看書。
正值昭節。暮春的氣候雖仍微冷,初夏的熱意卻在其中隐隐地顯露。清寒的春風中,新發的枝桠由黃漸深,一葉一葉染上夏日常見的青綠色,蓊蓊郁郁地盛放于庭中一角,在滿是奇花異草的鳳栖宮中開一把黃綠相接的大傘。
傘下,叢叢簇簇的枝葉落下一小塊淺淡陰影,恰恰遮住了纏在樹枝上的秋千,這秋千便成了再好不過的閱讀地點。春色爛漫,香花滿庭,小小一方秋千随着清風輕輕搖晃,秋千上的人便既能享受明媚如許的春日,又能避免日光直曬的侵襲。
一頁畢。
姬盈淺淺打個哈欠,伸手去翻書頁。
果然無趣。
言之無物,空砌辭藻。若不是春日景美,這本書往常在她手中,必定留不過半個時辰。眼下,姬盈卻并未多帶一本書來,她也舍不得樹下的一片甯靜暖意、起身再回宮中換過新書,隻得勉勉強強地又翻一頁,逼迫自己繼續讀下去。
又一頁。
見姬盈翻頁加快,侍立在旁的宮人料定公主殿下又覺得書冊無聊不可讀,于是彎了笑眼,輕聲向她道:“奴婢鬥膽,請殿下休息一會,四處走走。今日天氣晴好,殿下隻埋頭在黃金屋中,或許将要白白辜負了這片春光。縱是要讀書,若殿下且賞且逛,奴婢可以陪您逛到國子監所在的藏書閣去。此一路風景如畫,殿下又能在藏書閣拿到新書,如此,豈非更好?”
姬盈靜靜地撇過眼,合上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