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今日課畢。
衆多學子拜過師傅,又向永盛公主告退,一個兩個地從房中退出去。
有學子見姬盈在原位停留不動,上前一步笑道:“殿下還不走。”
姬盈端坐于前排正中,全然不知室内身後的情形,顯然還沉迷在課業之中。
那學子立于她身旁,見她指間筆走龍蛇。
轉瞬間,秀麗字迹填滿最後一頁。
姬盈将毛筆放下來,笑道:“等下就走。你們先撤。”
“殿下早些休息。”那學子點一下頭,便作告退。
姬盈望着面前鋪滿字迹的記錄,輕輕松一口氣。
門口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姬盈整理起手前的書冊,輕眨一下眼道:“說了不必等,你們先走就可……”
“盈盈。”
姬盈動作登時一停,驟然回頭看。
謝明淵抿着唇望她。
姬盈驚喜地啟唇,卻沒發出聲音來。
她連忙咳了咳,啞着嗓子道:“明淵。”
謝明淵一身風塵仆仆,面上有疲憊之色,眼中卻晶亮。
他從門口一步步走進來,腰間玉佩随步伐輕晃,片刻,斂裳在姬盈身邊坐下。
謝明淵輕而又輕地道:“我回來了,盈盈。”
“嗯。”姬盈笑。
兩年前,謝明淵接受當朝聖上禦賜的通行玉佩後,毅然決然地同杜苑一起踏上了遊學道路。遊學路漫漫,途經大黎九道名山大川,行路險難又難得休息,如此辛苦曆程,歸來後的謝明淵,明顯個子更高,皮膚略黑,臉型也更瘦削了些。
姬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謝明淵。
人道“讀萬裡書,行萬裡路”,國子監素有遊學傳統,然而世家子們養尊處優,很少經得起舟車颠簸,這一傳統便常常荒廢。遊學原本是為了讓大黎未來的中流砥柱們更好地深入民間,體諒民間疾苦,對大黎民生更有大局觀——可自從世家勢深,人人把持京官之位,世家子再難下到地方之後,這一遊學傳統便事同虛設。
謝明淵從姬弘手中接過玉佩,拉着杜苑一起出走遊學,如今正好兩載。
姬盈近日并未聽說兩人遊學歸來的消息,見到謝明淵,一時神情恍惚。
謝明淵嘴唇繃成直線,望向姬盈的眼睛卻忍不住彎起來。
屋中剩餘未走的學子們,見前方并排而坐的兩道身影,忽然失聲驚道:“謝明淵?!”
一聲音量頗大,驚到一聲不響地對視着的兩人。
謝明淵驟然垂下眼。
姬盈撇過臉。
後方學子連忙一個個壓低聲音,湊着腦袋聚在一起,悄聲讨論着。
“謝明淵?!他怎麼回來了?!”
“謝公子當初自請遊學兩年,如今兩年已過,當然要回來。”
“遊學?!謝家公子居然還需要遊學?”
“都說來年春闱,謝明淵要報名科舉。此番遊學除卻增長學識,必定是為他日後在官場積累經曆人脈。聽聞陛下有意在公主殿下年滿十六歲時,為公主立府完婚。公主如今将滿十六歲,你想,謝明淵……”
身後議論聲雖低,卻還是清晰地傳入前排兩人的耳朵。
姬盈咳嗽一聲:“咳。”
公主殿下的輕微暗示完全沒有傳達至後排,學子們的議論聲由小變大起來。
“原來如此!我說殿下的伴讀哪裡去了。入國子監前,我就聽過永盛公主同太子殿下一樣,也有一名伴讀,可整日不見伴讀人影,還以為聽到了假話。”
“謝公子遊學之後,陛下原本的确要為殿下再選一位伴讀,但被殿下推辭了。”
“殿下心裡的伴讀隻有一位……”
“照此看來,殿下豈非婚期将近。若要來年完婚,恐怕近期就會指婚……”
謝明淵眼睫顫得厲害,面上不自然地微微泛紅,嘴唇抿了又抿。
片刻,他極輕極低地開口道:“……如他們所言,我已信守承諾,按時歸來。”
“明日,我去請陛下指婚,”謝明淵頓了頓,偏過頭看姬盈,“不知盈盈,可願嫁我?”
姬盈猛然擡頭望他,霎時沉入一雙極深的黑眸。
她望着謝明淵的眼睛,心裡亂成一團麻,身子也微微發抖。
等、等下。
哪、哪有人消失這麼久,一上來就說這些的!
又是指婚,又是嫁人,這才、才剛見到半刻不到,難道不應該先說些遊學見聞?
謝明淵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總不會剛回京就跑來國子監了吧?
姬盈腦中一團漿糊,猝然将頭低了下去,從那雙能溺斃人的眼眸中強行離開。
好險,她差點就直接答應——
謝明淵無聲地看着她,好似輕輕催促。
姬盈:“你别說話。”
謝明淵笑得哼一聲。
“我,”姬盈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勉力鎮靜地擡頭,“我還在收拾東西。天色不早,明淵,你要不還是早點回去休息。”
永盛公主轉移話題的水平十分高超。
謝明淵眼帶笑意,仍然輕聲道;“我不累。”
“不累也得休息,”姬盈仰首強行道,“你看……你看謝大人已經回去了,你在這裡,謝大人找不到你,一定擔心。”
“來時明淵已經遣人告知家父,”謝明淵道,“盈盈若是擔心,不如同我一起回去謝府看看?”
姬盈咬唇,忽地“噗嗤”一聲笑起來。
“哎,敗給你了。”姬盈眼睛彎起來。
謝明淵朝她驕傲地揚一下臉。
“明淵公子遊學兩年,哪裡學得打蛇随棍上的本事,”姬盈擡眼看着他笑,“姬盈實在比不過,隻有甘拜下風。”
謝明淵眼睫忽閃:“天生。”
“盈盈還沒告訴我答案。”他繼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