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雨現如今瞧着她,冬日的光落在李止桑的臉上,錯落的明暗之間,她那雙琥珀色的眼便更是明亮起來,像是落了整個夜幕的星子進去。
她有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視線的能力。
冠絕京城這四個字放在李止桑的身上,一點兒也不過分。
鎏金燭台爆開的燈花驚醒了滿室沉香。
李止桑擡眼時,正撞進沈時雨眸中沉澱的霜色。那目光似穿過朱漆宮門的暮雪,将她攥着裙裾的指尖凍得發麻。喉間蓦地湧上青梅釀的酸澀,連鬓邊的鎏金步搖都沉重起來。
“我不嫁。”
李止桑賭氣似地轉身,石榴紅的裙裾在空中翩飛出一個蜿蜒的弧度,她垂眸去看青灰的磚石地面,心口頓頓地泛起了幾縷酸澀。
“沈大人瞧着就無趣,我才不要嫁。”
沈時雨的指節泛白,擡眸瞧着李止桑微紅的眼尾,蒼白皮膚下喉結滾了一滾,到底也沒說出什麼話來。
李止桑明白,沈時雨有心懷天下的志向,他不該隻是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潦草地度過這一生。
他應是雪中的青松才對。
他不該是驸馬的。
“小九,你且先回去罷。”皇帝擺擺手。
李止桑一眼便明白皇帝并未改心思,她張張嘴還想說些什麼,可是瞧着皇帝說不上輕松的深色,餘光又瞧見阿兄正對着自己輕輕搖了搖頭,到底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隻款款行了禮,道:“阿爹,女兒先回去了。”
走過沈時雨身側那瞬,墨香混着雪後青竹的氣息漫過鼻尖,李止桑想,是幹淨清冽的味道,像山間的一道泉。
她數着青玉磚上蓮花紋,聽見自己發間步搖九曲連環相撞。
鎏金香爐吐出的青煙凝成懸針。
李止桑遺落的茉莉香纏在蟠龍柱間,與沈時雨袍角沾染的雪後竹香缱绻交纏。
承德帝摩挲着和田玉鎮紙,看着密信上猩紅的狼圖騰印鑒漸漸洇開,恍如邊疆地圖上蔓延的血色。
“懷裴。”
帝王突然喚他表字時,穿堂風正好撞響了檐下鐵馬。沈時雨望着禦案前那方硯台——約莫是哪日小公主賭氣打翻朱砂了,現今在硯台邊緣凝成一道暗紅色的痕。
“你可有已心上人?”
沈時雨聞言瞧了一眼承德帝,繼而又垂下了沉沉的眸子,淡然答道:“尚未。”
“懷裴啊……”承德帝并未把話說完,隻是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取下被鎮紙壓着的一封信,神色之間竟隐約有些頹然之色,“大漠王庭的獵鷹,已經掠過玉門關了。”泛黃的信紙簌簌震顫,“他們送來十六匹汗血寶馬作聘,馬蹄鐵揚起邊關的沙……”
“和這封信一起被送到了我的手上。”
沈時雨知曉聖上的為難,他抿着唇,一言不發。
承德帝見他不說話,也不急,自顧自地接着往下說了去:“大漠已經不是早年的大漠了,這些年來,大漠士兵屢犯邊境,那些也不過是他們的試探罷了。他們國力強盛,也有足夠的野心。”
“這和親,自然也是野心。”
沈時雨依舊不言。
承德帝喉間滾着未盡之言,像咽下枚生鏽的箭镞:“懷裴,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現如今,我隻信你。”
這本就是下下之舉,人選自然是慎之又慎。
輾轉幾日,承德帝最後能信任之人中,沈時雨已是最最合适的那一個了。
“小九雖是驕縱了些,但你也明白,她心思并不壞。”承德帝想了想坊間的那些流言,心下打鼓,還思襯着要怎麼為李止桑說好話呢,“她呀,就是被她阿兄寵壞了。”
……
李少岐懷疑,寵壞李止桑的另有其人。
沈時雨道:“臣明白。”
他瞧着李止桑長大,又怎麼會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時雨又道:“隻是這些年,臣當當真真隻将九公主當做是妹妹看待,并無一絲一毫僭越的心思。”
真的沒有麼。
沈時雨話是這麼說,卻在心底莫名地審問起自己來了。
他想起李止桑方才在日光下的臉,日光盈盈,可他卻覺得她的笑意更盛。
小姑娘細瓷一般的肌膚,纖長的睫羽,明亮的眸,甚至是說話是微微揚起的唇角,嗔怪的語調。
他分明都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