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賜婚的聖旨已經送來了。”張如昭行了禮,望着李止桑意興闌珊的模樣,笑道,“公主瞧着有些不開心。”
李止桑半卧在貴妃榻上曬太陽,聞言眨了眨眼:“倒說不上不開心,隻是有些恍惚——從前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要出嫁的事兒,現如今賜婚的聖旨都落下來了,隻覺奇妙。”
張如昭還是笑:“時間過得快,婢子還想着九公主幼時的模樣呢,一眨眼,公主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了。”
張如昭将狐裘輕輕覆在她膝頭,似是瞧出了小公主眉眼間的憂愁,安慰着道:“沈大人最是端方知禮。”
她話音未落,忽覺手背一涼。低頭見素來驕矜的公主攥着她衣袖,指尖泛着青白。
張如昭原先是皇後的人,是在李止桑被皇後接到宮中後,才勻了過去照顧她的。
于李止桑來說,張如昭已經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侍女了。
忽而想到了什麼,李止桑睜開雙眸望着張如昭,急切切問道:“阿昭,日後我出嫁了,你能不能當我的陪嫁侍女?”
張如昭怔了怔。
她沒想到九公主會考慮這個。
沉默了好一會兒,張如昭才搖了搖頭,回:“公主,婢子是皇後宮中的人,想來是沒辦法陪着公主去宮外了。”旋即,瞧着李止桑一點點垮下來的臉,又道,“公主,婢子年歲大了,不适合再陪着公主出嫁了。”
“公主身邊還有翠翠她們。”
“可是……”
李止桑咬了咬唇,眼眶有些紅:“可是我已經習慣了阿昭在我身邊的日子了。”
這其實不像是李止桑能說出來的話。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會服軟的,更不要說從她口中說出這些黏黏糊糊的體己話來了。
李止桑急切又道:“尚宮六局幾十位女官,不缺你一個。”
可她偏缺一個阿昭。
張如昭聽着李止桑這麼說,一時間不免有些怔愣,而後也悄悄紅了眼眶。
暖閣忽地靜了。
銅漏壺的滴答聲裡,往事如香爐騰起的青煙漫開。
張如昭第一次見到九公主時,她不過兩三歲的年紀,又瘦又小,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臉上是不知道從哪兒沾來的泥灰,東一塊西一塊地糊滿了整張稚嫩的臉。
她為九公主洗澡時,還瞧見她的身上布滿了青紫的傷痕,更有些已經結了痂。
瞧着便觸目驚心。
從那之後開始,李止桑便“阿昭、阿昭”地喊着。
這一喊,便喊到了十六歲。
李止桑眼眶微紅,可她向來是不會在旁人的眼前露出一點兒脆弱的時候來的,她怕被她的阿昭瞧見,隻好哼哼地轉過頭去不看張如昭。
可她帶着哭腔的聲音卻是一點兒也蓋不住:“我想阿昭與我一同出宮。”
李止桑自幼便是張如昭看着長大的,她看着這位九公主一天天長大,她又怎麼會舍得她?
張如昭拿了狐裘的毯子來,輕手輕腳地為李止桑蓋上,輕聲細語道:“饒是出了太陽,這化雪的冬日還是凍人的,公主可别着涼了。婚期臨近,公主更是要照顧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做完這些,張如昭也沒有離開。
她蹲在貴妃榻前,第一次做出了僭越的事兒——她輕輕握住了李止桑的手,關切地囑咐道:“公主,日後沒有婢子在您身邊,您又是在宮外,人多眼雜的,要多注意些自己的言行舉止才是。”
“這謠言,可是會吃人的。”張如昭道。
前些日子李止桑不過是發落了個不長眼的宮女去浣衣局,今日她便聽說宮外已經将這件事兒傳了個遍,皆說是九公主莫名處死了一個無辜的小宮女。
說的是九公主嬌縱跋扈,視人命為草芥。
可偏偏隻有她明白,九公主這般的發落已經輕了。
那宮女在背後議論着宮中密辛,得虧是被九公主聽見了,若是被些什麼有心人聽見了,再你一言我一語地傳播開,這宮中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一次了。
——當年知曉這件事兒的人,可大都提着腦袋找閻羅王去了。
有些事既然已經成了密辛,便不可再議論了。
張如昭又說:“九公主,我明白有許多的事兒您隻能藏在心中,隻能自個委屈。可婢子隻想九公主明白,宮外比不得宮中,您既是做了他人婦,也不好再那般任性了。”
李止桑悶悶地答:“我都明白的。”
她回握住張如昭的手,揚起的下颌繃出倔強的弧線,眼眶卻洇着薄紅,一字一句道:“我去求母親,她向來心疼我,會同意你随我一起出宮的。”
張如昭怔愣。
這是十餘年來,她第一次在九公主口中聽到了“求”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