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知,當今皇後娘娘竟有這樣一雙巧手。
皇後望着銅鏡裡重疊的身影,卻恍惚看見二十年前兩個挽雙螺髻的少女——一個笨手笨腳扯歪了發帶,另一個笑罵着替她重绾青絲。
“幼時我與你娘親一起,便是我為她挽的發。”皇後娘娘的眼尾挂着一絲垂垂欲墜的淚,她像是陷在了某段回憶之中,語氣惆怅,“你娘親是個十分笨手笨腳的人,每次都與找些緣由來,賴在我屋中,隻讓我為她挽發。”
“你們的性子倒是十分相似,十分任性,卻又叫人生不起氣來。”
李止桑極少在皇後的口中聽到過自己親生母親的事。
皇後垂着那雙眸子,接着道:“你越是長大,便與你的母親越是相像,我時常能從你的身上瞧見你母親的影子。幼時我們時常開玩笑,說若是日後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便也要叫他們如同我們一樣,結為兄弟姐妹。”
“不曾想,我與你母親一同選秀入了宮,竟是讓你和微之成了真真正正的兄弟姐妹了。”
“眇眇,我也怨過你的母親。”
“她傻得很。”
皇後一般細細碎碎地念着,一邊為李止桑挽發。
她手上的動作十分熟練,就算這樣說着話也沒有讓她分心,反而是幹淨利落地挽出了一個十分好看的雙髻來。
“你阿娘,最喜歡盤雙髻。”皇後還是笑着,眼尾的那一滴淚就這樣落了下來,徐徐地滑過她妝容精緻的臉,“若是你阿娘聰明一些,今日也能瞧着你出嫁了。”
“隻可惜。”
李止桑似乎能聽見那一滴淚落在地闆上的聲音。
在靜寂的夜裡發出一聲十分清脆的響。
李止桑在宮中的這些年,也聽過許多陳年舊事。
可從皇後的口中聽說,還是第一次,一時間不免讓她有些恍惚起來。她想不明白為何皇後會在這個時候與她說這些。
或許連皇後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或許皇後隻是舍不得自己要出嫁了。
挽好了發,宮女們便擁了上來,七手八腳地為李止桑上起了妝。
一般時候,李止桑都是頂着一張過分好看的臉素面朝天,有那點兒時間她甯願在床上多賴一會兒,也不願起來上妝的。
往往隻有宴席之上,她才願意花點兒時間打扮。
塗了胭脂,描了眉,點上口脂與眉間花钿。
皇後靜靜地立在一旁,慈眉善目地瞧着。
平日裡她隻覺得李止桑是個沒有長大的女娃娃,做事兒莽莽撞撞,仗着自己身上有聖上與自己的寵愛便行事乖張,一點兒也不考慮着自己是個姑娘家的身份。
可到了這會兒,皇後才恍然發覺,原來李止桑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已經十六歲了。
皇後想起自己進宮的那一年,也是李止桑這般好的年紀,看花是紅的、草是綠的,風都是溫溫和和的,哪裡會想過日後要過上那般勾心鬥角才能活命的日子。
待宮女為李止桑絞完了面,皇後輕手輕腳地為她钗上一個又一個珠钗、花钿、寶髻、花冠,又帶了珍珠瑪瑙的鑲金耳墜子,璎珞、手镯更是一個也不少,似乎是要把這梳妝台上所有的首飾都裝點到李止桑的身上去才好。
皇後又拈起鎏金錾花銀冠輕輕籠住李止桑雲鬓,金筐寶钿随着動作簌簌輕顫——這頂花冠上累絲金鳳口中銜着的瑟瑟珠正垂在眉心。點翠的掩鬓壓住耳際碎發時,冰涼的金絲貼着鬓角,激得李止桑眼尾沁出薄紅。
李止桑還在絞面的痛中沒有緩過神來,便已經聽到鳳冠發出的清脆當啷響了。
鳳冠太沉了,樹杈子一般斜飛地钗了許多流蘇步搖,似是最精緻動人的刑具,将她的腦袋禁锢在脖頸上,不一會兒便酸痛異常。
看來這新娘子也是十分不好當的。李止桑這般想。
皇後忽然将手上的一隻翡翠镯子褪了下來。
她一邊為李止桑戴上一邊道:“眇眇,這是你母親送給我的镯子,今日你出嫁,我又将這個镯子送給你。”
“希望我的眇眇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這是最最好的祝願。
李止桑在這一霎才緩過神來,原來這便是出嫁的感覺。
原來在意識到自己已經要出嫁的這一刻,是真的會忍不住紅了眼眶。
明明也不是日後就見不到了,可……
偏偏就是忍不住。
李止桑紅着眼,她睜着眸子,眨也不敢眨,十分努力地不讓自己的淚落下來。
畢竟這兒人這樣多,她可是九公主李止桑,若是日後傳出去她可怎麼做人了?
她才不是那般喜歡哭哭啼啼的人呢。
她才不要在宮女面前流眼淚呢。
可是、可是……
李止桑吸了吸鼻子,看着銅鏡中倒映出來的皇後娘娘的臉,看着她眼中絲毫不像作假的真切關心,看着她眼角徐徐垂下的淚,李止桑終究還是忍耐不住了。
在李止桑的淚撲簌簌落下來之前,張如昭便識趣地将殿内的宮女都遣散了去。
連她自己都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了。
張如昭想,九公主再怎麼故作堅強,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罷了。
自然是十分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