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卷宮檐時,李止桑的八寶流蘇轎辇堪堪軋過朱漆門檻。
殘霞将墜未墜地懸在琉璃獸脊上,倏忽被潑天的夜色吞了蹤迹。朱雀長街次第亮起绛紗燈籠,疏星幾點綴在青冥色天幕上,倒像是哪家小娘子失手灑落的碎玉珠子。
鸾轎四角垂着密織鲛绡,市井喧聲如潮水般漫過垂簾。
李止桑瞧不見外邊的景色。
她隻能聽見人潮洶湧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地自四面八方傳來,混雜着禮樂的嘈雜,熱鬧得讓李止桑有幾分心煩。
李止桑指尖掐進鎏金的鸾鳳團扇,檀木扇柄上還沾着椒房殿的沉水香。
出宮前皇後親手換了這把素絹面的并蒂蓮團扇,它分明不如尚服局呈來的那把華貴,可李止桑心中明白——
這大約是皇後親手為她做的。
那針腳間微微有幾分歪斜的纏枝紋,是從長春宮燭淚裡淌出來的。
轎簾外漸次亮起的燈火透過绡紗,在并蒂蓮紋上洇開淡淡光暈。
李止桑忽然想起方才梳妝時,皇後垂眸立于自個的身後,親手為她绾起雙髻。明明滅滅的燭火落在皇後的臉上,又掉進她柔和的目光裡,最後成了她唇邊一縷極淡的歎息。
金鑲玉步搖插進青絲裡的力道,輕得讓人眼眶發酸。
轎攆一路擡着,穿過了朱雀大街,又過了西市。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晃晃悠悠地停了下來。
沈府門前種了兩株合歡樹,眼下的時節雖隻餘光秃秃的枝幹虬枝盤曲地交纏着,卻也纏上了茜紗宮燈,暖黃燭光照着青磚的地面,折射出幾分浮光躍金的光影來。
雲闆三扣,禮官便捧着鎏金錯銀的玉如意來挑轎簾了。
李止桑腕間的翡翠镯子撞在團扇墜着的小滴溜上,發出泠泠一聲脆響,倒是把外邊唱禮的“龍鳳和鳴”截去半截。
張如昭攙着李止桑下了轎攆。
隔着自己裙角的并蒂蓮紋,李止桑瞧見另一邊是玄色纏枝牡丹紋的下擺,明暗交錯之間,這兩片衣擺便也交疊在了一起。
李止桑恍神,指尖輕顫。
恍惚之間,她似乎在自己不受控制溢出的那一滴眼角垂淚間瞧見了她幼時初見沈時雨的情景。
沈時雨穿一身月白的素錦長衫,手中拿着一卷《四書》。
春日杏花落了他滿肩。
那時李止桑年幼,隻道,這人真好看。
“殿下,該行卻扇禮了。”
張如昭在李止桑耳旁細聲提醒,這才将她的思緒自多年前的那個春日拉了回來。
這一聲提醒裹着遠處隐隐的羯鼓聲,李止桑忽然覺着掌心的團扇重逾千金,連帶着她微微顫抖的指尖,讓她又無端地生出了幾分緊張來。
身後轎攆的紅珊瑚珠簾嘩啦啦響作一片,數十盞羊角燈将青石階照得雪亮。
沈時雨執玉如意指節泛着青白,他面上沉靜,叫人瞧不出喜樂,纖長睫羽垂下,遮住眼底那一片烏沉沉的晦澀。
李止桑緩緩移開半面團扇,便正橋對上了他泛着霜色的眼底。
她恍惚間生出了幾分委屈,眼眶陡然染上了絲絲縷縷的紅。
沈時雨怔然擡手,似乎要抹去小公主眼角欲落未落的那滴淚般,卻被喜娘灑出的豆谷打斷了。豆谷落在李止桑婚服的蹙金雲紋上,霎時間,周遭賀喜聲浪掀得比朱雀大街的燈火還要高。
李止桑垂眸,沒注意到沈時雨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