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濕,胸膛起伏略微急促,頭頂還冒着絲絲熱氣——顯然是在夜跑中途。
羅芝指尖輕顫,還像在抓什麼。
喬爾一手穩穩扶住羅芝,一手抓住她的手,與她相握。
很奇怪,這種社會精英應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但喬爾的手上竟然帶着厚重的繭。
“你怎麼在這兒?”他問道。
羅芝:“……”
喬爾的目光掃過羅芝濕透的衣裳、發白的唇色和微微發紫的指尖,略一停頓,似乎猜到了什麼。
今晚是資管部和市場部的聯合聚餐,慶祝債券項目初步洽談成功,慶功不是秘密,戰略部也有所耳聞——但羅芝現在這個樣子,顯然不像是參加了一場愉快的慶功宴。
喬爾沉默了一瞬,很識趣地移開視線,語氣也随即柔和:“加班累了吧?我看你剛才跑那兩步腳步虛浮,左腳絆右腳,自己給自己使絆子。”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下次夜跑前還是找個正經教練帶帶你吧。”
羅芝嗓子幹澀,喉嚨裡像是堵着什麼東西,張了張嘴,什麼都說不出來。
喬爾沒有催她。雨聲嘀嘀嗒嗒落在兩人的肩頭,一下一下,像在替她喘息。
派出所的氣氛莊嚴肅穆,刺眼的白熾燈投下冷淡的光影。
羅芝坐在大廳一角的長椅上,濕透的毛線開衫緊貼在身,像一層沉重的殼,凍得她嘴唇發白,臉色更是幾乎透明。
前台那邊,喬爾正與警員溝通,聲音不高,卻沉穩有力,羅芝低垂着頭,遠遠聽着。
警員語氣嚴肅:“我們是依法進行酒精檢測的,介于這位女士十分不配合,才帶回回執勤點接受進一步問詢。”
“她沒有酒駕。”喬爾的聲音沉穩幹脆,沒有一絲猶疑。
交警不滿道:“沒有酒駕那為什麼要跑?不知道大馬路上亂跑很危險嗎?你們的車滞留在十字路口,行為已涉嫌妨礙交通,請配合登記。”
喬爾點頭,語氣平和卻有壓迫感:“車我已經停到門口了,罰款我來交,但我的朋友情緒不穩,能不能讓她先休息一下?”
年輕的警員猶豫片刻,視線掃過來,羅芝迅速低下頭。
她身體蜷縮,手指冰涼僵硬,神經卻漸漸恢複知覺,想想方才的鬧劇,她不禁生出幾分羞恥與自責。
警員最後歎了口氣,把登記表推了出來:“在這兒簽字,等系統登記完你們就可以走了——下次記住了,情緒再不好,也不能拿公共安全開玩笑。”
他随手點了點表單,又嘟囔一句:“真是的,小情侶有什麼想不開的,大半夜吵着吵着還要跳車,白跟你們耗了半個晚上……”
羅芝一愣,有些尴尬,喬爾卻全當沒聽見,接過單子簽了字,落筆時動作利落,透着安靜的笃定。
大廳裡的人來來往往,時不時有值班警員走過,帶起空氣裡細微的動靜。但在這一角,時間似乎慢了下來,沉默又克制。
“喝點熱的暖暖胃吧——我在門口便利店買的。”
羅芝還沒反應過來,手裡就多了一杯冒着白霧的姜茶,杯身的熱度透過她凍僵的手指,一點點滲進骨髓。
羅芝擡頭,喬爾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柔和平靜。
“謝謝。”她嗓音低啞。
“還有這個——”喬爾展開一條藍灰色毯子,拆掉标簽:“披着吧,别着涼了。”
人在極端崩潰的狀态下很容易再次觸發應激反應,喬爾卻什麼都沒問,隻是默默買了熱茶和毛毯,他展開毯子蓋到羅芝肩頭,動作溫和卻不容拒絕,像一種隐形的引導,将羅芝崩潰的意識從深淵緩緩拉回現實。
喬爾在她旁邊坐下,等她喝了幾口茶,才輕聲開口:“今天倒是巧,我剛剛夜跑到一半,碰到了你。”
羅芝低頭,眼神似乎有些恍惚,呆呆地問:“你也淋濕了,不要緊嗎?”
喬爾微微一笑:“我當年讀書的地方氣候跟申城差不多,這點小雨,不算什麼。”
雨聲漸弱,天色已深。外面的街道像是一塊剛被水洗過的畫布,街燈倒映在路面上,斑斑駁駁,空氣中還留着潮濕的苦涼。
手續終于辦完,警員把單子遞過來:“好了,沒問題了,可以走了。”
喬爾起身接過單子,順手折了折,放進外套口袋,轉身看向羅芝:“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如果不想回家,我們可以先去找個地方避避雨,等你想走了再走。”
羅芝也起身,抱着那條已經溫熱的毯子,像抱着唯一的屏障,開啟了某種本能的自我防禦。
她搖搖頭,有些凄涼地扯了扯嘴角:“喬爾,你走吧。”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入門外的夜色裡,落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像是穿透現實看向一個無法回頭的世界。
“你明天去了公司就知道了,現在的輿論對我不好,你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貿然送我回家,你——你明天會後悔的。”
“輿論……”喬爾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接着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
他向來從容儒雅,言談舉止都讓人如沐春風,但此刻眉毛一挑,露出眼底的鋒芒,羅芝才忽然發現,喬爾眉峰筆挺,鼻梁高直,深棕色的眼睛裡盡是清醒的銳意。
溫和沉靜隻是表象,真正支撐他的,依然是鋒利的理性。
“我向來不接受他人替我判斷什麼值得,什麼後悔。”喬爾審視着羅芝蒼白的臉,語氣輕描淡寫:“以前我接觸的并購案裡,也有很多這樣的情況——明明某家公司是被惡意收購的受害者,最後的新聞稿卻說他們貪圖利益主動求購,甚至是業務失敗導緻不得不出售……羅芝,掌控輿論的從來不是事實,而是資源。”
羅芝一怔,看向喬爾。
“聽起來很遺憾,但現實如此,社會并不總是站在公平的一邊,真相也不一定能被立即還原,當然了,那些公司裡也不乏有些清醒的人,他們不糾結過去,轉而立刻審視當下,快速從規則裡找到出路……但我現在想說的不是這個。”
喬爾轉過身,低頭正視羅芝。
他身材高挑,肩背挺拔,哪怕是最簡單的穿着,依舊帶着不容忽視的氣度,他站在雨後的街燈下,像是任何場合都能看清局勢、掌控主動權的人。
他向羅芝伸出手:“羅芝,能讓我後悔的人到現在還沒出現過,如果你真能做到,我倒是願意試一下。”
修長有力的手掌穩穩地停在羅芝面前,掌心朝上,像在等待她的選擇。
羅芝:“……”
“走吧。”他的聲音依舊溫潤,眼神平靜,帶着不容抗拒的笃定:“我送你回家。”
車停在羅芝的小區門口,兩人沉默地解開安全帶。
夜雨已經停了,街燈的光暈被朦胧的濕氣吞沒,偶爾有行人撐着傘匆匆走過。
車内氛圍平靜,羅芝的手搭在車門上,遲遲沒有推開。
她垂着眼睫,指尖不自覺地在膝上蜷縮,似乎在醞釀着什麼,片刻後,她終于輕輕開口:“喬爾……”
喬爾側頭,耐心地看着她。
羅芝卻沒提今晚的聚餐,也不想說那張令人作嘔的p圖,那些龌龊與惡意如同黏膩的污水,她不願再提,于是有些生硬地換了個話題,懵懵地發問:“在戰略部工作,會經常處理你說的那些事嗎?”
喬爾似笑非笑:“處理哪些事,是融資碰壁,黑幕交易,還是财務造假,股價動蕩?”
羅芝:……
今晚的喬爾褪去了往日溫和的外衣,顯得格外尖銳,但偏偏這樣的銳利讓羅芝安心。
喬爾慢慢解釋:“每家公司的命運都會經曆坎坷,但看得多了,也知道這些陰謀都是相似的流程。”
羅芝眼睛微動,似乎不自覺地代入了進去:“那真實情況呢?”
喬爾聲音平穩:“過程鬧得沸沸揚揚,但最後沒人能拿出确鑿證據,當然,也沒人能真正洗清嫌疑。”
羅芝急着追問:“那最後呢?”
喬爾看着她笑了,眼底透着某種對現實的洞察:“你想聽哪種’最後’?是市值翻了十倍,揚眉吐氣,一雪前恥?還是終于被資本吞沒,從此消失于市場?”
羅芝語塞,回答不上來。
的确,不管什麼樣的“最後”,想必喬爾都見識過了。
街燈映出模糊的光影,像沉沉的帷幕,将世界分隔成遠近不一的距離。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總是公平的。為了達到目的,哪怕是再合規的公司也會用盡手段,更何況我們每個追逐利益的個體。”
他停頓了一下,專注地看着羅芝:“你覺得在這種局勢下,公司要怎麼做才能擺脫負面消息?”
羅芝遲疑地試探道:“拿出證據,進行反擊?”
“策略和手段那些都排在後面。”喬爾搖頭:“第一步,是先接納。”
羅芝:“啊?”
“是的,擺脫負面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接受那裡的一切,歡迎一切經曆的存在,好的壞的醜的都歡迎,然後你會發現,你接納什麼,什麼就會消失。”
這也太唯心了……羅芝不能理解。
“你可以試試看,在心裡創造一個公司,為了它能正常運行,你得先從焦慮和斷聯的狀态中切換出來,你可以把每一種體驗都當成一名客戶,在這家公司裡,一切都由你規劃,任何方案都可以談。”
喬爾看着羅芝。
“明天上班的時候,你告訴自己,在八小時的時間裡,你要以自己的才華和精力為資本,經營出屬于自己的市場份額。”
羅芝:??
喬爾看着她瞪大的眼睛,莞爾一笑:“别緊張,這不是面試,怎麼做都随你——也許明天,你會遇到被競品抹黑,股價被操縱的無力,但穩健的公司會主動尋找合作,關注長期增長;随波逐流的小作坊則忙于回應流言,陷入無謂的動蕩……無論如何,我還是那句話,都随你,明天開始,你是主人,你來經營,你相信什麼,就去運作什麼。”
“你有這樣的力量,也有跟這力量相匹配的自由。”
羅芝的心仿佛被什麼擊中,指尖微微收緊。
壓抑了整晚的情緒似乎終于撞破了一個出口,羅芝眼睫輕輕顫動,嗓音微啞:“喬爾……謝謝你。”
喬爾目光柔和:“不用。”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以後再遇到什麼事直接給我打電話吧,派出所這種地方,還是少去比較好。”
羅芝:……
雨後的風帶着寒意,喬爾已經走了,身影融于黑暗,早已看不見。
羅芝卻站在公寓門口,久久地發呆。
世界依舊滿目瘡痍,惡意盤踞在角落,随時準備發起侵襲,黑暗不會立刻消散,傷口也不能瞬間愈合,但羅芝想,沒關系了。
那個人說,她擁有力量,也擁有自由。
世界不一定公正,但她還可以選擇繼續站立。
在滿是謊言與糾紛的現實裡,她還會堅持相信自己。
第二天,進辦公室的時候,羅芝強迫自己冷靜,摒棄诽議,專注數據。
過去幾個月,她都很難專注工作,總有這樣那樣的情況出現:鄧肯的郵件,維德的會議鍊接,佳文叫着買咖啡,楊懷特也會時不時橫插一腳……财務數據資管風控,所有的報告和表格都需要精進,有時羅芝真想找個角落蹲進去,最好蓋住頭,鴕鳥一樣,誰也不見。
她甚至想,上班就上班,能不能不用微信不看郵件不參加會議,甚至,甚至能不能不吃飯不喝水?
她隻要一份基礎數據,一個整合變量的表格,一個跑報告的程序,再開一個導數據的權限,隻要把這些東西湊齊,搞上兩三個小時,也許就能做出一份正兒八經的報告了。
但幾個星期過去了,她卻始終湊不出這樣的“兩三個小時”。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今天的摩美氣氛古怪,說不上來哪裡不對,衆人還沒來得及八卦裸照事件,維德就召集全體開會,說是要讨論下季度的項目安排。
羅芝心裡頓時松了一口氣,也好,也好。雖然已經盡力放松了,但她還是有些緊張。
她想起喬爾昨晚的話,再次深呼吸,跟着衆人一起進了會議室。
自從融資部被收編進風管門下,維德把人員重新調動安排,幾經編排,終于整合成自己趁手的團隊,現在整個風管部門都是維德的天下,新官上任,人事已敲定,那項目自然也是要重新審度一番的。
但進了會議室大家才知道,維德這個VP的含金量還在上升——Ansel果真回愛爾蘭老家去了,之前一直是他帶領執行團隊,負責為客戶解決問題,現在咨詢執行組沒了經理,譚剛又恰好談下了這麼大一個項目,高層們自然是拍拍桌子,表示這個組也可以交給維德來帶領嘛。
市場部和業務拓展部眼紅無比,卻也無可奈何,明明與客戶建立聯系并簽約項目是他們的職責,但德國那邊幾次點名要譚剛對接,所有的核心報告也隻信任維德手下的人,客戶的話頂天大,風管的功勞誰也搶不走,這個香饽饽,别的部門注定是搶不着了。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維德又又又又,升職了。
維德,一個真正開了職場金手指的男人,年輕有為受眷顧,從天賦到努力到氣運到人脈到雙商,你就挑不出一個弱項,妥妥的六邊形戰神,天選平步青雲紫薇星。
衆人驚掉了下巴。
維德絲毫不在意底下的咂舌,手指在觸控闆上繼續滑動,投影屏幕上顯示出下季度的常規任務分配表:“各位經理對這個安排有沒有意見?”
幾位經理和組内的高級分析師們稍一商議,都表示沒有異議。
維德一點頭,随即話鋒急轉:“常規任務已經分配完畢,現在來讨論點兒有挑戰性的東西——德國那邊需要派人跟進,咨詢執行團隊也會并進來,風管部門還要繼續擴大,大家對接下來的新項目有什麼想法?”
“!”這根引線一點,會議室立刻炸開了鍋。
“維德維德,我有個想法,咱們可以做一個全新的财富管理工具,用AI預測自動調整投資組合,專門針對高淨值客戶的個性化投資需求,幫助客戶優化收益,真正打出摩美的品牌!”
另一個人冷冷地打壓:“AI預測市場并不是新鮮事,高淨值客戶對這些技術類的東西不感冒,要我說咱們還是該聚焦于另類資産,碳信用交易市場就是個潛力很大的領域——全球ESG投資都在上升,我們應該繼續推進針對綠色債券的投資策略,既符合政策趨勢,又能吸引長線資金。”
有人摸着下巴,沉浸式思考:“我倒覺得我們不應該局限在單一策略上,應該考慮構建跨市場的多因子對沖基金,結合量化分析和基本面研究,專門在高波動市場中尋找套利機會……”
“還有我的想法是……”
衆人踴躍,個個語速飛快,皆是侃侃而談。其思維之敏捷、表達之流暢、邏輯之清晰,幾乎讓人産生一種錯覺,仿佛這裡不是風管部的部門例會,而是一場投資界的巅峰辯論直播現場,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推銷自己的立場,對己方觀點充滿自信,對旁人的議題則零幀起手,直接反駁。
高級分析師秒變熱門帶貨主播,會議室也成了喧鬧的直播會現場。
羅芝覺得有點可笑。
這邊衆人蠢蠢欲動,為了搶項目争業績拼盡了力氣和手段,甚至不惜背刺同事;那邊大佬不語,隻是一味的升職,職場百态,如荒誕劇一樣真讓人唏噓。
她和佳文的關系是徹底破裂了,關于這一點,佳文自然也心知肚明,往常總是挨在一起坐的兩人,今天各自選了圓桌最兩端的座位,恨不能隔出世上最遠的距離。
佳文繃着下颌線,眼神一刻不離大屏幕,認真聽衆人發言,表情過分投入,隻是唇線抿得實在太緊,表演痕迹略重。
周圍氣氛依舊熱火朝天,大家還在滔滔不絕,仿佛眼前的PPT不隻是計劃書,而是通往高薪晉升、董事青睐的天梯。
羅芝收回眼神,默默往椅背上靠了靠,垂下眼睑。
她有點疲倦了。
“好了,先暫停。”
維德輕敲桌面,聲音不重,會議室卻瞬間靜止。
衆分析師目光殷切,等待評價,在此刻,維德是判官,也是推手,一句話就決定誰上位誰出局。
羅芝突然想,掌握權力的感覺真好。
維德眼神鋒利,皮笑肉不笑:“說得冠冕堂皇,其實腳不沾地,都是空中樓閣……不過你們應該也不管落不落地了,争到預算擴張隊伍才是首要目的。”
衆人噤聲,彼此心知肚明,眼神躲閃。
維德從來不介意點破一些自私的心思,當然有這樣的心思也沒什麼不對,職場上大多數的日子都一成不變,隻有新部門重組的時候能批下額外的預算,擴展新的項目,這種打翻身仗的可貴機會并不多,說是改變命運都不為過。
而眼下就是絕佳時機,誰都想把握住機會。
接下來是補充論點,還是争取資源?
空氣裡還殘留着辯論的酣熱,維德環顧四周,目光忽然停頓,落在羅芝身上。
“羅芝,你怎麼看?”
空氣仿佛被拉緊的琴弦,氣流都凝了一秒。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羅芝。
羅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