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泰倫斯察覺了這二人間的互動,出乎意料地,韓非同眼前這位年輕隊長間的關系似乎并不一般。若是換在國外,他肯定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尋常的,但在這裡......
他雖然剛剛抵達中國,卻并非對這裡正發生着的一切一無所知,聲勢浩大的階級dou争運動下,這身處對立階/級的兩人究竟是怎麼産生交集的?
泰倫斯注視着眼前的少年人,對方談吐間透出的沉着與經驗顯然是遠超其年齡的老道,他聽着韓非在一旁的翻譯,意識到他可能并不能期待從這次采訪中得到關于繼承人問題的答案。
思及此處,他輕巧地移開了話題,轉而詢問了諸如工薪,飲食,以及日常文娛相關的生活問題,整場訪談持續了近兩個鐘頭,結束時三人相繼走出了會議室,當頭的豔陽已經這時已經隐到了雲層之後,空氣中浸着一股隐約的青草氣,幹爽而又清新。
三人相繼出了會議室,卻并沒有直接朝大門處走去,韓非不由問:“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衛莊側頭解釋說:“市裡派了專門的攝影師,為我們和記者拍攝合影。”
“我也要?”韓非眨眨眼睛。
“你是翻譯,”衛莊收回了視線:“為什麼不?”
說話間,幾人已經繞過了建築走向了後院,徹底離開了衛兵與那名記錄員的視野,衛莊無聲地朝後一瞥,沒有人跟上來。
泰倫斯忽而上前了一步,與走在前頭的兩人并肩:“衛先生,你當時說領袖的夫人已代替卧床的他進行對外發言,但你認為她真的隻是一個盡責的‘傳聲筒’嗎?”
韓非的眼皮一跳,才要開口說點什麼,就聽衛莊開口說:“泰倫斯先生,你之前提到了領袖手書的遺囑,”他把聲音壓得極低,“但事實上,據我所知,他在卧床期間寫過許多這樣的文件。”
他在提到“許多”時特意加了重音,泰倫斯的瞳孔驟縮了一下,在采訪中他猜出衛莊可能懂一點英文,卻不想他的英文竟然說的這樣好!
“我的話言盡于此。”衛莊淡淡地擱下了這麼一句,繼而加快了步伐,率先走出回廊,步入了後院。
泰倫斯幾乎是怔了一秒,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轉頭朝向韓非:“你怎麼不告訴我他居然聽得懂英文?”
“我一開始就提醒過你,英文并不保險,”韓非一聳肩說:“至少現在你知道了。”
後院裡,攝影師早已就緒,幾人在助手的引導下排了排站位,泰倫斯乘着調焦的間隙問:“韓,結束後你方便同我共進晚餐嗎?”
韓非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鏡頭上,嘴唇輕輕動了動:“要是你不介意在許多雙眼睛的監視下用餐的話。”
三人合完了影,沿着原路走出了庭院,先前的記錄員已經不見蹤影,衛莊詢問了門前的衛兵,得知他已經被臨時傳回了接待隊所住的旅館。
對街的路燈旁停了一輛黑色的别克車,泰倫斯上前打開了副駕的車門,轉身卻見衛莊也跟了上來,略微訝異了一下,看向韓非:“衛先生也要一起嗎?”
他問完,才恍然想起衛莊也懂洋文這回事,好不尴尬。韓非皺了一下眉頭,以衛莊的身份,實在不該與他們走得那麼近,他一瞥四下,所幸這會還是勞動時間,街道上十分空蕩:“你不用回隊裡?”
“如果我不乘上這輛車,”衛莊看了他一眼,“明天的這個時候你或許就待在第一看守所了。”
韓非承認他這話說的有理,但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了,他看着眼前冷着張臉的少年人,心中忽而微微一動,衛莊之前猜的其實不錯,他當初之所以被關進看守所,最主要的原因确實并非他資本家的身份——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就更沒必要跟過來摻這趟渾水。
韓非的目光閃了閃,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要知道衛莊平日裡無論如何都不像是那種願意多管閑事的類型。
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泰倫斯已經替衛莊開了後側的車門,韓非搖搖頭,探身坐進了車裡。
“小衛同志,”他輕歎了一聲,衛莊擡眼看着他,卻見韓非眉梢一松,又笑着說,“你這麼不放心我,該不會真的是在監視我吧?”
衛莊的手指驟然收緊了,聲音沉得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你還在懷疑我?”
韓非愣了一下,看着擋風玻璃外變換的街景,眼睛微微睜大,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轎車平穩地行駛在空蕩的馬路上,兩側的街景如潮水般後退去,有好一會,車内誰也沒有開口,空氣像是憑空有了重量,沉甸甸地覆在四面的玻璃車窗上。
泰倫斯看看韓非,又用餘光瞥了眼後排兀自看向窗外的衛莊,最後輕咳了一聲,率先打破了車廂内詭異的沉默:“衛先生,我們現在打算去舊租借——”
他的話剛起了個頭,就被衛莊打斷:“過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我就下車。”
泰倫斯瞄了副駕上的韓非一眼,卻見他沒什麼表示,于是降速把車停在了路邊。衛莊顯然不是第一次乘坐這種轎車,低聲道了一句多謝,就這麼關門離開了。
“這年紀的小夥子,”泰倫斯笑了笑,轉過頭卻見韓非正沉默地盯着窗外。
他順着對方的視線朝外望去,此刻天色漸黯,如水的夜色傾覆下來,籠上了周遭的建築,而街道的盡頭處,剛剛亮起的路燈閃爍了一下,衛莊倏而回過頭來,朝他們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泰倫斯眉梢一動,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韓非望去,這時街角處的少年人轉回了頭,身影幾乎與四周漸深的暮色融為了一體,下一刻,那颀長的人影一閃,拐進了身邊的一條小巷,尋不見了蹤迹。
“你不追上去?”泰倫斯幹脆熄了火,一手搭在方向盤上,饒有興緻地問。
“行了,我追什麼,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韓非回過神來,含糊地答應了一句,“我們走吧。”
泰倫斯盯了他的神情片刻,一聳肩,轉動車鑰匙一踩油門:“你不得了啊,”他說着,像是忽而想起什麼,又咯咯直笑起來,“他今年才多大,十八歲?韓,我記得你以前可不喜歡比你小這麼多的。”
韓非:“.......”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他的眼角抽了抽,幾年不見,虧他還以為這不正經的家夥終于也有個靠譜的時候,簡直浪費感情!
兩人下了車,門前的侍者為他們拉開了玻璃大門,韓非踏進前廳的那一刻,先是被大堂裡那盞巨大而璀璨的水晶吊燈晃到了眼,他伸手按了按眉心,看見腳下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地闆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竟是微微一愣。
他回頭看了一眼酒店堪稱輝煌的大門,忽而覺得那就像一道城牆,将貧窮與疾苦擋在門外,在這裡,沒有西城擁擠的棚戶區,沒有工廠裡隆隆的鍛造聲,有的隻是馥郁怡人的香氛前調,潺潺流淌的鋼琴樂聲,以及派頭潇灑的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