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走出琅川花了八年的時間,但确切而言,她是被人帶出琅川的。
琅川隐于重山深壑之間,四面環巒,山高林密。琅川之人難出,外界之人更不願入。梁雪與大多的琅川孩童無異,心中懷抱着憑己之力踏出大山的憧憬。可能走出去的,不是葬生黃土,便是被人販賣掉。
幼時她還會難過自己的家世為何這般凄慘,母親在生下她之後不久便死了,父親見她是個女娃頗為不滿,自她記事起便是在拳腳中長大。梁雪一度以為是自己帶走了母親,因此也理解父親對自己的怨恨,她甘心忍受父親的打罵,直至她七歲那年。
琅川小地,鄉裡鄉親的都認識,但那年偏偏來了一群生面孔,在琅川這窮鄉僻壤之地開了間賭坊。
梁雪的父親,便是第一批踏入賭坊之人。
他們對外招搖,稱逆天改命不過轉瞬之間,梁父便信了個十足,琅川村民大多亦是如此。初時幾次,還真就帶回了點銀子回家,梁雪也因而吃上好幾頓肉,那滋味她至今難忘。可沒過多久,他再未帶回過一文錢,甚至人影也少見了。
梁雪靠着鄰裡接濟度日,久而久之,連鄰居也不再顧她。她隻能啃樹皮、嚼野果。日複一日,直到身形瘦弱得仿佛一吹便倒。恰在她快要熬不住時,父親回來了。
他是被一群赤膊壯漢拖回來得,被重重丢在家門前。
那群人進屋時,瞧見了年幼得梁雪,目光頓時一亮,湊近梁父耳邊低語幾句,父親狠狠點頭。未過幾日,梁雪便被父親領着離了琅川。
梁雪不識字,但聽旁的人說這裡是遂農。她原以為父親這是要帶她奔赴好日子,不想卻是獨身進了一座雕梁畫棟的樓閣,自此父親再無蹤迹。
醒來時,她換了身光鮮得衣裳,躺在一間從未見過得華室之中。床側坐着一位溫婉美貌的姐姐,自稱蕊音,嗓音如水般細膩,與她那父親截然不同。
可她尚未來得及與蕊音說幾句話,便有一位體态豐腴的老婦踏入,将蕊音趕走,獨留她一人。
“從今日起,你喚作蕪溪,小草蕪,溪水之溪。你爹從我這兒拿走十塊銀錠,這是你的賣身契。明日便有人來教你規矩。此處是你的居所,每月三塊銀子,将來開張後一并算清。”
梁雪沒聽明白,隻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婦,不解她為何如此兇狠,也不明白父親為何棄她不顧。她嘴角一癟,默默垂淚。
入夜再見蕊音時候,梁雪已餓得無力。蕊音進屋時瞧見她躺在床上,将包好的大白饅頭放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抓着饅頭就往嘴裡塞。
“還未來得及問你,你叫什麼?”
梁雪努力咽下那塊饅頭,小聲道:“梁雪。”
蕊音笑了笑,給她遞過去一杯水,:“我是問你在這兒的名字。白日那位是這裡的主人,我們都稱呼她鸨母,亦可以叫她媽媽。”
“媽媽……”梁雪呢喃着,忽而搖了搖頭,“姐姐,我想回家。”
蕊音摸着她的頭,輕聲安撫道:“回家啊,姐姐也想回家,可時候還未到。等時機成熟,自然便能回家了。”
“姐姐,什麼是時機成熟?”
“等田裡的麥子長大結果,就能回家了。”梁雪似懂非懂,抱着饅頭點了點頭。
次日,真如那位鸨母所說,清早便有人前來,将她帶去一處陌生之地。那兒聚着許多年紀相仿的女孩,他們穿着相似的衣裙,眼裡皆是驚慌。
鸨母于前頭說了一堆話,又命她們逐一自報姓名。輪到梁雪時,她唯唯諾諾的樣子引起了鸨母的不滿,于是她成為了那日第一個挨打的。許久之後,她才适應了自己的新名字。
她在那間小屋裡數着大米過日子,一顆兩顆,一百顆兩百顆,直到最後她在蕊音的相助下,将那捧大米盤了個清清楚楚——
一千六百三十九顆,蕊音說,那是四年之久的光陰。
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挨過多少打,隻記得自己哭得快要喘不過氣來,耳旁全是其他女孩的哭泣聲。她終于明白,這世上竟有這麼多像她一樣的孩子,被帶離原本的家,改名換姓,被送進這扇永遠鎖住的大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