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沖沈素秋擺了擺頭,捏住她的那隻手,發了發力,将她從稍前的位置拽了回來。
“都下去吧。”如芸亦不忍直視,“爺們就先處置了吧。”
“那四太太……?”管家爺一樣面含淚光。
在場人無不動容。
“先把她帶回去,找人好生看着。”
傅如芸閉上眼,默默念了句阿彌陀佛。
“不許她再踏出造夢軒一步,也不許她再碰那些大煙。這兩天除了必要的茶水飯菜其餘一應停供。我明天一早就寫信彙報給老爺,且聽他來如何裁斷。”
下人們識趣散去。溫靈被幾個丫鬟扶着回了屋子,周鐵生被大太太使喚着和幾個爺們一起,把通奸的夥夫一起料理了——
沈素秋明白,傅如芸口中的料理,就是将那夥計拖進暴室,動用邱府私刑。
清廷衙門落寞前,地方大族都制訂有詳盡的私人條律。所謂國有國法,鄉有鄉約,府有府訓,家有家規。邱府光刑典就有一千三百餘條。當中囊含了秦漢老祖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各類酷刑,什麼車裂、俎醢、炮烙、站籠……沈素秋入府時翻過幾頁刑典,光是看着那些文字就足以讓她驚懼,為此她還發了場高燒,在床上養了三天,惹來底下人不少恥笑。
如果沈素秋沒記錯的話,邱府刑典有記——“凡通□□逸者,男行斷椎、灌鉛後,就地甕殺。”
所謂甕殺,就是把人扔進燒滾的大缸中,活活将人蒸死。人們常說的請君入甕,最初代指的就是甕殺。
那夥夫最後怎麼樣了她不敢多問,但能确定的是,第二天大早霞飛苑不少下人在傳:昨晚跟着一起進暴室的爺們,出來以後全都吐了。
十來個壯漢趴在花園的池塘邊,驚起嘔聲一片。就連府裡那個最糙實的男人——鐵生,也都吐得像是丢了半條命。到了第二天,那群男人無一幸免地發了燒,和當初的六姨太一樣。
于是底下人都開始有些自責,為着自己當初的嘲笑,個個都錯以為是沈素秋的心智不夠堅硬。可如今見到那群爺們也都吓得下不了床,由此可見,暴室之中,掌刑也是受刑,甚至苦過受刑。
第二天大早如芸的書信就快馬加鞭地送往了姑娘坡,一同送去的還有溫靈身邊的貼身丫鬟椿兒。隻因椿兒一直以來都跟着她,最是了解溫靈近來的狀況,由她親自跟邱守成彙報最合适不過。
隔日,邱守成回了信。大房看完信後,急哄哄地帶了一群粗使婆子沖到造夢軒,把四姨太溫靈從床上拖了出來。
溫靈被扒光了外衣外褲,釘在了絞刑架上。四名家丁架着她的雙手雙腳,行走在七月的竹林小徑裡,那是一條通往戚園的路。
女人被架在刑架上,微風和煦地親吻她,幾縷碎發遮住她面龐,遮住她眼裡無底洞般的醉生夢死。
她看到了好多雞。
冒着黃油、熱汽的燒雞。
滿天的雞砸下來,彈飛陸地上萬千的彩色羽毛。
溫靈笑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精疲力竭的夢。
怎麼辦呢……
溫靈打心底裡說,丫頭,對不住了,我果然還是來找你了。
女孩在井底向她伸出手,摸摸她的頭。沒事的,她說靈靈,我不怪你,因為我到你這麼大時,也會成為你,我也會這麼做。
一個溫靈倒下了,無數個溫靈待長成。
你回到我們中來吧,女孩說,井底不痛苦的,它下面栽滿了你喜歡的玫瑰。或月季。或牡丹。
這場無人在意的處置終以一個女人的死去為結束,所有人都忙着填飽肚子,無人關心一個犯錯的女人。
遊行的絞刑架還沒走到戚園,腿快的小厮已經開始往回跑。邊跑邊報:四房太太過身——!
傅如芸跪在佛堂前,将謄抄好的往生淨土神咒放進火盆裡,一閉眼,又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鐘雪樵看着房裡的那幅畫,一幅什麼畫?你看,你也忘了吧?在看一幅除了她自己沒人會記住的畫。
二房的鳳霞守在床邊,抱着孩子淚水漣漣,她唱着他們最愛的童謠:門前石獅笑,眼睛緊緊瞧,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按邱守成的意思,沈素秋替大房熱情接待了溫靈的哥嫂。在她入土為安的兩天後。
這場秘不發喪的葬禮體現邱府對于内眷聲譽的重視,而召見她的家人,也展示出邱家對于這位四姨太諱莫如深的體恤與厚待。
在正廳妝發齊整地等待溫家哥嫂時,沈素秋一直盯着溫靈過去常坐的那張舊椅子發呆。
陽光下,一根羽毛輕輕飄下來,像雞毛,也像鳥毛。管他什麼毛。
沈素秋把溫靈生前一些私物親手交給了這對男女,他們挑挑揀揀收下了其中盡可能值錢的幾件寶貝,其他不能換錢換糧的破爛希望邱府自行處置。
沈素秋充分尊重他們的意思,但她有個條件,希望他們解答自己一個問題。她一直有個不解之謎。
為什麼自己見到溫靈的最後一面,她會說天上掉下了好多燒雞?
這顯然不符合她風情浪漫的本性。她應該掉花瓣、掉櫻桃般胭脂色的雨。就算死,也要死在美美的意象裡。
溫家哥一邊往懷裡塞着玻璃種和帝王綠,一邊蠻不在乎地說,“哦,也沒什麼的吧。大概是小時候喜歡吃燒雞?那時候家裡窮,我們買不起燒雞。”
“你記錯了,”大嫂指正了他,“當年我們把她送到花街,換來的,就是一隻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