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碎響,雪樵手上的茶碗先落了地。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沈素秋,又望了望院子裡的周鐵生,比他們本人更先一步亂了陣腳。
正中的張少尉出列行禮道,“我是個好壞分明的人,早就聽說周相和六太太是年少舊識,兩人青梅竹馬,淵源頗深。這次她肯主動站出來檢舉周相,實乃大義滅親之舉。還請夫人不要責怪她先前隐瞞糧倉失竊,這也是我的意思。在沒有查清楚真相前,不宜驚動總督和邱老太爺。不過現在既已将人抓捕歸案,案情也已明了,我等也可以各自向主人彙報了。”
傅如芸微微一歎,比雪樵還要難以相信眼前這個看着瘦瘦小小、走路還有些帶跛的裹腳女人,心中居然有這樣膽大包天的成算。而一旁剛剛經曆逝子之痛的鳳霞也被張啟明的話給驚訝到了。七十鬥糧絕非小數目,同樣的事即使發生在為人老成的自己身上,一樣會被吓破了膽。
可沈素秋呢?她好像從今天起床起就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她照舊梳底盤發,插碧玉簪,一身從頭到腳的古綠,和她的名字“素秋”大相徑庭。她是秋,卻總穿得像春天,沈素秋記得自己對某人說過,她最喜歡的顔色就是綠色,因為綠色代表生機、活力,是莊稼苗生長的顔色。
是南方的顔色。
原諒她從沒去過秦地之外的地方,她最遠一次遠門,也隻是渭源以東七百裡的陳倉。那是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是和辭水一般并無二緻的平原、黃土。要想見到綠色,就像從周鐵生荷包袋裡摳出冰糖一樣難。辭水比不得她在書上讀到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南方。
.......
午後日頭越發毒辣,廊下的太太也都一個個有些坐不住了。男人們的慘叫聲随着一連串厚重的鞭響,回蕩在立秋後的半園金黃裡。
沈素秋安心飲着茶,看着周鐵生那張被打得血呼哧啦的臉,無動于衷。昨晚才溫存過的那具身體已經沒有一處地方經得起細看,男人頂着渾身血痕,奄奄一息地吊在風裡,像是一顆快要熟透的黑桃王果,輕輕一捏就能爆開醬汁。
行刑的兵差們人也打累了,手也打麻了,仿佛失了所有興緻和手段,鞭打聲越來越小,那群爺們的呼吸聲也越來越弱。
“求财東明察,明察啊........!”
被抓的人不替自己申辯,人堆裡卻有了哭聲。毛五穿着身破爛,撐着那副快要垮掉的身子骨,揚沙上前。
“少尉大人明眼是非,可卻搞錯了一件事:真正偷糧的不是他周相,是我毛五,你要來就來抓我........!”
沈素秋的眼裡終于有了動容,她稍稍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嘴,繼續隔岸觀火。
“毛老五,我跟你非親非故,你何苦要自己攬罪........”
周鐵生的意識完全模糊了,他感覺自己被抽榨幹的不是今天這場行刑,而是昨晚某人的枕榻。昨天一晚他就像參軍離家的前夜般,将所有希望、關懷和忐忑都傾注給了那個女人,從霞飛苑的偏門走出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猜到了如今的結局。
“你先别說話.......你省點力氣.......”毛五有意擋住他的嘴,旋身跪在衆太太面前,卑躬屈膝道,“那七十鬥糧是我偷的,是我偷的........”
“是你偷的?”張少尉負手而立,面容冷峻,“你說是你偷的,那麼我問你,那些糧又去了哪裡?還有我為什麼能從他們的炕房裡,搜到那麼一大堆玉石珠寶?你一個七十老漢,要那麼多糧幹什麼?還有那麼多的糧,你一個人怎麼可能搬得動。”
毛五聲淚俱下:“這正是我想坦白的。”
他頓了頓,回頭看了眼周鐵生和他身邊那群隻剩半條命的弟兄們,語氣更加堅決。
“早從老爺還沒去湘西前,我就打聽到他這次是要去趕趟進米。進的還是清廷的皇糧米,一鬥值千金。我一個七旬老漢,的确吃不了這麼多米,可我是家中砥柱,莊上一個媳婦婆,七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雖都已成家,可也有自己的孩子,他們的孩子,也都張嘴等着吃飯,七十鬥于我那一大家子人而言并不算多。何況現在外面饑荒鬧得人心惶惶,聽說關外的難民快卷到了姑娘坡,相信不久後就要破城。我聽了遠房親戚的話,早早打算着未雨綢缪,想着在難民進城前撈一筆橫财,帶着我那一家十數口人逃到黃河那邊。至于财寶.......”
他一時頓住。
高堂上的沈素秋輕搖團扇,婷婷袅袅道:“禀少尉大人,那些财寶據我所知,都是周相賣米換來的。可現在聽毛五這麼說,恐怕有些别的隐情也未可知啊........”
說着深深帶了鐘雪樵一眼。
三房蕙質蘭心,心領神會道:“其實要查驗毛五的話是否是真,一搜便知。他不是說這皇糧都拿給家裡人吃了嗎?那家裡總會還有結餘。就算不多,一粒一顆也作數。他兒子的宅地就離邱府不遠,帶人前去搜查一番,是真是假,頃刻了然。”
張啟明略一思量,覺得有理,立馬吩咐了幾個親信快馬前去。
不過一盞茶功夫,親信來報:說從毛五兒子毛小八位于南城巷的偏房毛氈子地找到一小把貢米。這米和秦米不同,兵差一眼認出,當場将毛小八和他四個嗷嗷待哺的幼子一起,押進了邱府。而毛小八媳婦外出漿洗做工,僥幸躲過抓捕。
看着毛五一家三代六口老少齊齊跪在院子前,衆人紛紛哀歎。傅如芸攢緊了佛珠,道盡“阿彌陀佛”後,說:“幼子無辜。犯錯的是老子,還請少尉擡擡手,放過毛五兒孫一家。況且他們也非邱府人,我們沒理由對人家動刑——”
“當然了,”她又笑,“憲兵隊的爺兒們連參謀長都敢殺,殺個草民眨眨眼的事。隻是你看府裡這麼多雙眼睛瞧着,要真強動刑,隻怕以後傳出去不好,有礙少尉的清譽。”
“太太言重了,”張啟明眼中閃過惶色,“我壓根沒想過要毛五子孫一家怎樣,我雖對偷糧一事氣憤,但不至于善惡不分。我不濫殺,但也絕不錯殺.......”
他走下台階,來到院子中,不可一世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毛五,冷冷道:“但即便如此,你還是沒回答我剛剛最後一個問題。那就是你一個這麼瘦的人,是怎麼把那七十鬥米運出府的?”
“是我。”
周鐵生呵地一笑,笑裡充滿蔑視。
“是他托我幫他運出府的,我不知裡頭是糧。他跟我說,麻袋裡裝着的都是給兒子的騾皮驢皮。從前府裡死了畜生,粗制的皮貨都由下人自行處理。毛五從前拜托了我多回,我沒有懷疑。隻打開口子草草看了一眼,看到都是些皮子就沒多想,現在一回味,那麼米很可能就混在那摞皮子裡,少次多量地馱了出去。”
“那那些珠寶又是怎麼回事?!”
張啟明還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