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守成穿着那身他最喜愛的長衫,拿出了隻有重大年節時才會見光的烏黑發亮的木拐。他的嚴肅和重視強調了他身為權力樞紐的莊嚴,而他身前此刻跪着的是自己曾經最看好的晚輩,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眼光。
“說吧,剛剛我說的退婚書,你到底願不願意簽。”
“不願意。”
周鐵生再一次重複,腰杆筆直地跪在邱守成面前,說是跪着,卻比站着還要偉岸。
“好,是個硬骨頭。”邱守成非但沒有焦躁,反露出一臉意料之中的算計和欣賞,“那我今天就來教教你,什麼才叫爺。”
他掏出腰間一杆黑漆漆的家夥什,叫人将一頭老牛牽進堂屋來。周鐵生看他舉起那杆黑戳戳的東西,将細長的一頭對準老黃牛。隻聞“砰”一聲巨響後,老牛應聲倒地,牛身上隻有個眼珠子大小的窟窿,牛血如濃稠的岩漿般,順着身上的血洞流了一地。
“知道這是什麼不?”邱守成把那東西放到桌子上,理了理衣下擺。看着周鐵生一臉呆滞的表情,他感到一絲愉悅。
“我告訴你,這就叫槍!”
他滿臉得意,不勝欣喜道:“它比獵戶家的火铳子小巧,又比内廷衙門裡的刀劍蠻橫。誰要是不聽話,往這扣子上這麼一掰,就能立馬要了他的命!”
他把槍對準周鐵生,層疊的褶子堆滿蜜意,“你要是不簽,我現在就把你們兩個一起斃咯。”
“我願意!”
周鐵生的變臉僅在一瞬之間,他幾乎沒有一絲猶豫,似牛馬般跪伏在地。支配他屈服的不完全是那支叫什麼槍的東西,還又那句連帶着的最後警告。他不怕死在這樣神秘而又強大的武器下,他怕的是某人也會為此而死。
“我還以為你多硬呢。”
邱守成呷了口茶,笑眯眯地掏出一張銀票。
“天乖兒,我也不是什麼惡人。你别怕。”
他拄起拐,扶起那個冷汗如瀑的年輕人,心平氣和道:“好歹你以前也救過我的命,又伺候了我這麼久。而今我從别人嘴裡得知你跟她訂過婚,還私定了終身,還是大發慈悲選擇原諒你。”
邱守成人如其名,守成守成,墨守成規。他看重宗族禮法,義孝忠全。所以當他在新婚前夜知悉周鐵生和沈素秋早有媒妁之約,且已有過苟合,那麼再是迫切地想要迎娶那位女子入門,也不得不“征求”她這位未婚夫的同意。
“我不逼你,”邱守成讓管家爺奉上銀票,“這筆錢拿給你。你簽了那封退婚書,再給那女子寫封休書,告訴她你願意以這張銀票的價格把她典給我。錢不是太多,畢竟就隻是個佃農家的女兒,但比窯子裡的花姐兒要值錢些。你拿着這筆錢,離開這裡,做點生意也好,回家種地也罷,天大地大,隻要不在辭水,我便不會再找你兩個的麻煩。”
周鐵生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去,在印泥裡摁了一下,将紅指印蓋在退婚書的一角。因他不會寫字,休書由管家代勞,他自己讀過,覺得沒什麼問題,最後再署上自己的名兒。
“好!甚好,甚好啊!”
邱守成拿着那兩張紙,豁然纾解。
周鐵生在兩個家仆的監守下,收拾好了本就不多的家當。他沒時間和某人做個體面的告别,被催着漏夜出府。可在跨身上馬時,她還是追了上來。
她頂着糟亂的頭發,衣服也亂糟糟的,一群婆子扯着裹腳布攆在後面,布上滿是鮮血。
沈素秋拖着血淋淋的右腳,奔跑上前,她拉住周鐵生的手,嘶聲哀求。她說鐵生,你帶我走,我求求你帶我走.......就算被槍崩了我也悅意。
周鐵生面無表情地回:“我已經和他商量好了價錢,你比妓女值錢,我很滿意。”
他将那張銀票冷冰冰地甩到沈素秋臉上。
女人霎時驚愣,沒想到他的嘴裡能說出這樣絕情的字眼。她像是被一棍子給拍蒙了,回過頭來再看那根沾滿血漬的裹腳布,竟也透着一股溫柔和可愛。
她松開那隻試圖跟随的手,哭着跑回到宅院。偌大的邱宅即便入夜也是燈火通明,燈光透過無數扇軒榥與窗紙,被切割成無數銀白澄亮的方塊。寥寥曠地裡,如同閃爍的冰糖。
周鐵生牽着馬繩,幻想着嘴裡有甜味,他看着那些冰糖哭了,哭得好傷心。
“這糖可真苦啊。”
沈素秋拿起其中一顆,放在嘴裡。
“雪樵,你說為什麼女人都愛吃甜食呢?”
“大概是因為做女人都很苦吧。”鐘雪樵說,“做邱府的女人就更苦了。”
兩人都沒再說話,默默品食着身前這碟子冰糖。百遍心經已經抄完了,傅如芸夜也解了沈素秋的禁足。可早前送去姑娘坡的信卻遲遲沒有回音。她問張少尉,張少尉也說總督大人還沒有回信。張啟明派人去姑娘坡探問,發現城門已經緊閉,整個辭水城進入高度警備狀态。城樓上架起了十多年沒用上的土大炮,當年就算段祺瑞的軍隊殺到辭水,也沒擺出這樣的架勢。
一股凝膠般的沉重彌漫在辭水縣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