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吳媽在廚房喊,"醬油沒了,去副食店打一瓶。"
林冬梅應了聲,把最後一件襯衫挂在鐵絲上。這活她做得仔細——沈青禾的白襯衫領口要搓三遍,紐扣得一顆顆解開檢查線頭。兜裡揣着吳媽給的五毛錢和醬油票,她踮腳取下門後挂着的油紙傘。
傘是沈青禾的,湖藍色布面上畫着白鹭。林冬梅撐開時總怕弄壞,手指都不敢太用力。雨幕中的副食店排着長隊,她站在檐下,看雨水在傘面上彙成小溪。
"姑娘,新來的?"前面的大嬸扭頭搭話,"這傘可不便宜,友誼商店的進口貨。"
林冬梅攥緊傘柄點點頭。隊伍挪動得很慢,櫃台後的售貨員正和熟人說笑,對顧客愛答不理。輪到她時,售貨員瞥了眼她土氣的藍布褲:"糧本呢?"
"隻、隻打醬油。"林冬梅遞上錢票。
售貨員哼了聲,舀起一勺醬油灌進玻璃瓶。黑褐色的液體在瓶壁上挂出痕迹,像極了林冬梅昨晚臨摹的字帖——沈青禾給她寫的"永"字八法。
回程時雨更大了。林冬梅護着醬油瓶小跑,拐彎時差點撞上個穿雨衣的男人。那人扶了她一把,雨帽下露出周團長的臉。
"小林同志适應得不錯啊。"他目光在醬油瓶和傘之間遊移,"青禾倒是信任你,這傘她平時自己都舍不得用。"
林冬梅後退半步。周團長身上有股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雨水泛出鐵鏽味。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你在打聽二十年前的山區醫療隊?"
醬油瓶差點脫手。林冬梅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身後傳來清脆的車鈴聲。沈青禾騎着二八杠沖過來,雨衣下露出半截濕漉漉的辮子。
"我爸能坐起來了!"她跳下車,雨水從睫毛滴到酒窩裡,"哎?周叔叔你們聊什麼呢?"
周團長立刻換上笑臉:"正好遇見小林同志。"他拍拍沈青禾肩膀,"化驗室新到了一批設備,明天帶你參觀?"
"明天冬梅要學配藥。"沈青禾把林冬梅拉上車後座,"走,回家給你看個東西!"
自行車在雨中劃出銀線。林冬梅一手摟着沈青禾的腰,一手高舉着醬油瓶。沈青禾的背脊透過雨衣傳來溫度,讓她想起青巒山雨後曬太陽的小獸。
到家後沈青禾神秘兮兮地鎖上卧室門,從公文包裡抽出本皮面筆記本:"我爸病房櫃子裡找到的。"
筆記本扉頁印着"省醫療隊工作日志1973",内頁已經泛黃。林冬梅湊近看,沈青禾翻到中間某頁:"這裡!"
鋼筆字迹有些模糊:「5月17日,青巒村接生雙胞胎。産婦楚因大出血去世,女嬰A交由當地赤腳醫生林收養,取名冬梅。女嬰B......」
後半截被墨水污漬蓋住了。林冬梅手指撫過"冬梅"二字,喉嚨發緊。沈青禾繼續往後翻,在一張夾着的照片前停住——五六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站在山村小學前,其中抱着嬰兒的年輕女醫生頸間銀鎖閃閃發亮。
"這是我媽。"沈青禾指着照片邊緣的姑娘,"她當時是實習護士。"又指向抱嬰兒的女醫生,"這是楚阿姨,我媽的學姐。"
林冬梅摸出自己頸間的銀鎖片。沈青禾突然抓住她的手:"我們去閣樓找找,我媽留了不少舊物。"
閣樓在廚房頂上,得爬一架木梯。沈青禾舉着煤油燈先上,林冬梅跟在後面,數到第十三階時木闆"嘎吱"一響。灰塵在光柱裡跳舞,角落裡堆着幾個皮箱。
"這個!"沈青禾撬開一個棕皮箱,裡頭全是發黃的醫學雜志和筆記本。她快速翻檢着,突然抽出一張剪報。
1973年5月20日的《省城日報》,邊角刊登着則訃告:「省立醫院婦産科醫師楚因,于青巒山醫療事故中不幸殉職,享年28歲。」
林冬梅的銀鎖片"當啷"掉在木地闆上。沈青禾彎腰去撿,煤油燈一晃,照亮了箱子底層半露的信封。牛皮紙信封上寫着「林同志親啟」,郵戳是1973年6月。
"要打開嗎?"沈青禾聲音發顫。
林冬梅搖頭。閣樓外雨聲漸密,有雷聲滾過屋頂。煤油燈忽明忽暗,映得兩人臉上陰影幢幢。沈青禾突然打了個噴嚏,林冬梅下意識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你冷嗎?"沈青禾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不冷。"林冬梅撒謊時耳根會紅,"我...我想識字,看信。"
沈青禾的眼睛在燈光下像兩丸黑水銀。她湊近些,發絲蹭到林冬梅臉頰:"我教你。"
她們頭碰頭趴在閣樓地闆上,沈青禾一個字一個字指給林冬梅認。煤油燈漸漸暗下去,雨聲成了最好的掩護。當林冬梅結結巴巴讀出"親愛的林大哥"時,沈青禾突然抱住了她。
"冬梅..."她的呼吸噴在林冬梅耳畔,"你可能是我姐姐..."
林冬梅渾身僵硬。沈青禾的懷抱又暖又軟,帶着雪花膏的香氣。她想推開又舍不得,最終隻是輕輕搖頭:"不會的...我是撿的..."